大河滾滾,戰船在河中央随着浪花起伏,不時被巨浪抛起來,仿佛要脫水而飛,不時又被逆濤淹沒,隻餘桅帆在剖水前行。
船上的每一個人也都随着浪花左搖右擺,甲戟士們坐在甲闆上,把長戟插在甲闆縫隙裡,抱着戟杆搖來搖去,船員們扯帆的扯帆,橫槳的橫槳,拼命縱持着航線,不敢讓船靠近漩渦半步,從上往下看,偌大的戰船就像一片葉子,險險的擦着狂怒的漩渦飄行。
姬烈臉色慘白的抱着一根船柱,高強度的起伏讓他無比想吐,可是卻不敢站起來,小虞坐在他的對面,也抱着柱頭,美麗的小侍女一眨不眨的看着姬烈那不時鼓起的腮幫,她有點擔心,怕姬烈再也忍不住噴她一臉,可是,周圍的柱頭都擠滿了人,她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再說了,别的地方更糟,沒見那個光頭熊戰正在拼命的吐麼?綠色的肯定是蕨菜液,黃色的多半是糠皮粥,至于那灘白色的粘稠物,鬼才知道是什麼東西!
哦,‘誅邪’從小侯子肩頭上竄過去了,它要去吃糠皮粒麼?千萬别啊,好惡心……
美麗的小虞胃裡一陣翻滾,趕緊轉過頭,卻發現姬烈正瞪着圓鼓鼓的眼睛看着自己,緊接着,他的臉也鼓起來了,抿成刀鋒般的嘴唇即将虛開。
啊……
小虞閉上了眼睛,等待着一場狂風暴雨,誰知,等了好一會,隻聽‘唰’的一聲,就再也沒有半點動靜,她睜開眼來,隻見姬烈正沖自己微笑,不經意間,小虞看見了那把插在甲闆上的虎邪劍,劍身有一溜血迹,正像一顆顆血珠一樣往下滾,緊接着,她急急向柱頭看去。
浪霧把木柱澆透了,卻沖不淡殷紅的血迹,它從姬烈的掌心溢出來,順着柱頭的紋路浸到小虞的手上。
“侯子。”
小虞淚眼迷蒙的看着姬烈,半晌沒有說話,張嘴卻隻能吐出這兩個字。姬烈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叫我姬烈,現在好多了,别擔心。”
“對不起,對不起。”晶瑩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滾出來,小虞搖着腦袋,哭得鼻子都紅了,一抽一抽的,她在心裡恨自己:‘還說要保護侯子,不讓侯子受半點傷害,你為什麼要轉過頭去?你為什麼要閉上眼睛?我恨你!’
姬烈看着她哭,心裡一痛,伸手想去撫靜她的眼淚,伸出去的手卻被她牢握住,她用她的手堵住了傷口,并緊緊的抱着柱頭。
“轟!”
就在這時,船身猛地一個颠簸,随即,船頭高高揚起,整艘船被抛了起來,剛一落水,薛密蒌一邊拼命扯舵帆,一邊聲嘶力竭的喊:“抵開,抵開,用漿抵開暗礁!!”
“啪,啪,啪……”接二連三的碎裂聲響起,那是船漿被抵斷的聲音。“啊!!!”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姬烈扭頭看去,隻見一名船員被巨浪吞沒,轉眼消失的無影無蹤。
“希律律!!”
禍不單行,剛剛脫離暗礁,又被一個浪頭猛然一推,船身驟然向前飙去,同時右舷急速斜傾,被綁在柱頭與船舷之間的瘦馬驚叫連連,竟然拉斷了缰繩,跌跌撞撞的向大河沖去,眼見就要如同那位船員一樣一去不歸,一條黑影驚天閃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了瘦馬前面,雙手抵住瘦馬兇前的兩塊毽子肌,用力的向後推去。
此際,他雙腳蹬在船舷上,身子與甲闆平行,整個人如同鐵戟橫江,硬生生的制住了驚馬。
宋讓。
與此同時,多災多難的戰船終于稍微平靜下來,有人哇哇狂吐,有人朝着滾蕩的大河呼喚着消失的船員,也有人口瞪目呆、魂飛天外。
宋讓撿了根更粗的繩子把瘦馬栓好,朝姬烈走來,光頭熊戰終于不再吐了,一步步挪過來,姒英、霍巡、田氏兄弟都圍了過來,就連那一直鑽在馬車下瑟瑟發抖的小黑巫官也冒出了個腦袋,猶猶豫豫的朝姬烈湊來,他把自己綁得可真結實啊,腰上纏着好幾根繩子,而繩子的另一端牢牢的系着船尾桅杆。
然而,小虞卻攔住了小黑,她冷冷的看着小黑腰上的繩子,指着馬車下,說道:“你,一邊呆去,照顧好你的苞茅縮酒。”
小黑往後退了一步,嘴巴動了幾下,仿佛想要分辯,但還是沒有顯露出他那一排雪白的牙齒,隻是看了姬烈一眼,便低下頭,默默的向馬車走去。
這時,劍盾手姒英眯着眼睛掃了一眼那些東一堆、西一夥的甲士與船員們,壓低着聲音說道:“侯子,我們已經飄了五十多裡,應該已經過了暗礁群,現在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姬烈知道姒英在說什麼,自從他離開少台城,他就知道前路所面對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敵人,這些人不管來自哪裡,最終目的都一樣,那便是殺掉自己,解決紛端,或者成全紛端。可是,我真的要這樣麼?先下手為強,甯殺錯,不放過?他有些猶豫,畢竟剛剛還在同舟共濟。
“侯子。”
薛密蒌從船尾走了過來,一隻手提着酒,一隻手托着盤子,他的額頭盡是水珠,臉上卻洋滿笑意,來到的姬烈的面前,笑道:“蒙昊天大神眷顧,有驚有無險的躍過了暗礁群,前路三十裡水勢較緩,四侯子可以稍作休歇。等到天黑前,最後加把勁縱渡老虎灘,四侯子便可上岸。”
“老虎灘也是暗礁群?”姒英問道。
薛密蒌搖了搖頭,把酒和盤子放在姬烈面前,笑道:“老虎灘不是暗礁群,卻比暗礁群更可怕,當年,流淵河改道,漫天的洪水排雲摧城,在杞山下又與從北往南奔來的穎河對撞,最終将穎河融為支流,不過,正是因為那場對撞太過激烈,以緻河底崩裂,再與地底暗河連接。所以,老虎灘表面雖是風平浪靜,實則是步步深淵。”
衆人神情一變。
薛密蒌提起酒壇往酒碗裡注酒,又道:“四侯子不必擔心,當年伐杞之戰,老臣曾經多次驅舟入杞,走的便是這條道,隻要能在天黑前趕到老虎灘,一切無憂。”說完,把滿滿的一碗酒遞給姬烈。
姬烈沒有接酒,卻突然問道:“老将軍,方才不幸落水的那人可是老将軍的族人?”
薛密蒌神色一變,手也一抖,酒水潑灑出來,這時,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年輕船員“撲通”一聲跪在甲闆上,紅着眼睛,悲聲道:“四侯子不知,那不是别人,那可是叔父的長子啊!”
“混帳!”
年輕的船員話剛出口,老舵手便是一聲厲喝,随後單膝跪地,捧着酒碗舉到眉際,鄭重地道:“四侯子不必挂懷,薛氏一族乃是安君封臣、姬氏家臣,數百年來,每逢國戰必為車之左右,如今犬子為國盡忠,正是死得其所。這是薛邑産的琵琶酒,請四侯子品嘗。”
酒,一碗剛剛曆經了生死離别的烈酒,姬烈在那酒碗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從那酒碗下看到了薛密蒌滿是皺紋的臉,以及那隐忍着痛苦的眼神,霎那間,姬烈臉上蓦地一紅,站起身來,雙手捧過那碗蕩來蕩去的酒。
“多謝四侯子。”
薛密蒌深深一拜,然後擡起頭來,等着姬烈飲光這碗酒,盡情稱贊美酒的甘醇,從徹面贊美家臣把領地管理得富庶安康,這樣一來,君系子弟與家臣初次見面的禮儀也就算完成了。
誰知,姬烈卻并沒有飲光這碗酒,他隻是淺淺的抿了一口,然後大步來到依舊飄搖的左舷側,将手中的酒碗一傾,面對着滔滔大河,大聲道:“敬以此酒,以祭英魂,寥以此酒,禮祭英魂,英魂不死!”拜了三拜。
“侯子……”
“英魂不死,英魂不死!”
薛密蒌動容,匍匐在甲闆上,薛氏衆人也鋪拉拉的跪下了,這可是無上的贊美啊,便連那些宮廷甲戟手也拄着長戟,低下了頭,向英魂緻敬。
宋讓卻皺起了眉頭與姒英對視了一眼,兩人互相搖了搖頭,光頭熊戰渾身一軟,抱着戰錘就地坐了下來,仿佛因為一直在狂吐,力氣已經洩盡,霍巡扛着雙斧走到了姬烈身旁,靠着舷壁坐下來,閉上了眼,田氏兄弟懶懶的走向原地,默然的坐下,整理着箭囊,眼角餘光卻在掃視着甲士與船員們的一舉一動。
小黑巫官好似覺察到了什麼,一會看看這群無精打彩的人,一會又瞅瞅站在舷側的姬烈,然後縮進了馬車肚皮下,嘟嚷了一句:“昊天大神哪,禍從口出,禍從口出啊……”
不想,他的這喃喃自語卻被小虞給聽見了,美麗的小侍女耳力極好,聽得清清楚楚,她本來懶得去理會這個膽小鬼,但卻實在聽不得他那口氣,仿佛他是因為禍從口出才被指派來服侍侯子一樣,呸,你當我們稀罕你麼?你這個黑碳頭,一點用也沒有!
這麼一想,小虞更生氣了,正準備走過去踹馬車一腳,忽然間,心中卻一動,眸子眨了兩下,歪着腦袋向猶自匍匐未起的薛密蒌看去。
……
良久,薛密蒌淚眼婆娑的擡起頭來,深深的看着背對着他的姬烈,他不明白姬烈為什麼不轉過身來接受家臣的還禮,又等了一會,見姬烈仍然面向大河發呆,他隻能大禮三拜,默然走到船尾。而這個時候,一直站在他背後,凝視着他脖心的小虞來到了姬烈身邊,拉住姬烈的手,咬着嘴唇:“侯子,小虞真的好笨,一點用也沒有。”
“小虞,你應該叫我姬烈。”
姬烈回過頭來,臉上笑着,眼底的悲傷一閃即逝:“從來沒有人會給我敬酒,因為我是個傻子。”伸手一招,誅邪小跳上舷,竄到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