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君站在雕塑前,他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徐姬就在他的身後,溫柔的看着他。
他已經四十六歲了,他老了,雖然他并不是縱情聲色的人,但皺紋也悄悄爬上了臉,站久了腰會酸、腿會疼,脖子也會抽筋,徐姬等在這裡,便是為了等他回到《啟蟄殿》後給他捏脖子。
可是今天,安君卻仿佛感覺不到脖子疼,他竭力的仰着脖子,凝視着雕像上那依然被青苔所遮閉的石眼,一眨不眨,好似這樣便可與已經逝去數百年的宗烈英魂進行交流,并從那裡得到肯定或者否定。
他相信,祖宗們肯定能給他一定的啟示,因為安國的這一片土地不僅是以血染紅的,更是以智慧開僻出來的,數百年來,多少次生死存亡,安國始終能在八百諸侯之林裡屹立不倒,依憑的便是這純正的信念,以及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熱愛。
當然,他是不會在意那隻蒼鷹的,那隻是一個巧合,更差點因此引起一場動亂,這絕對不是啟示,對于他來說,任何會引起安國動蕩的事情都必須立即制止,因為他得給下一任國君留下一個堅如鐵桶的安國,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終有一天,所有的恥辱都會以血與火來洗唰。至于下一任國君是誰,那并不重要。
不過,恍惚間,他卻突然想起了那天逼着那個傻兒子做出選擇時的場面,那是怎麼樣的一雙眼睛,灰色的,沒有人的感情色彩,像是一隻狼掉進了插滿竹刀的陷井裡,它躺在自己的血泊中,也不掙紮,隻是冷冷的望着井口,不,與冷酷的狼比起來它更高貴,它根本不在意那無邊的痛楚正在帶走它的生命,它隻是漠然的注視着井口的人,等待着恢複最後一絲力氣,把敵人拖進地獄。
“天哪……”
安君撫着額頭晃了兩晃,腳下猛地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身後徐姬趕緊将他扶住,驚聲喚道:“君上,君上,快來人呀……”
“我沒事,我沒事。”
安君一再重複着,臉上盡是汗水,眼角在輕輕痙攣,眼眶裡卻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恐懼。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老巫官正向他走來,他趕緊從徐姬嬌柔的懷裡掙紮出來,站直了身體。做為一位國君,不管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讓自己的家臣從任何角度窺視到虛弱。
“君上。”
老巫官拄着拐杖來到安君面前,然後順着拐杖溜下去,拜了一拜。
“你下去吧。”
安君挽着手、挺着兇,吩咐徐姬退下,徐姬擔憂的看着他,不願離開,但是安君卻沒有理她,隻是淡漠的看着老巫官身後的三個年輕巫官。
徐姬隻得退下。
三名年輕巫官将身前的木匣打開。
一顆帶血的頭顱,一個碩大的鳥窩,一籠雛鳥。
安君凝視着帶血的頭顱,他認得這顆頭顱,它的主人是宮城東門的城門将,這個城門将的家族世世代代為每一任國君守衛東門,而這個城門将也曾多次随安君出征,并救過他的命,是個忠誠的衛士。
“他死前,可有言語。”安君冷聲問道。
老巫官抹了把額角的汗水,答道:“回禀君上,他朝着《芳阕殿》跪下,大笑三聲,然後,揮劍割了自己的腦袋,并未言語。”
安君頓了一下,仿佛吸了一口氣:“厚葬,東車氏,賜地三裡。”
“君上仁厚。”老巫官道。
安君走到鳥窩前,蹲下身來摸了摸,這鳥窩是用草絮混和着梧桐葉構建而成,裡面還有幾枚尚未孵化的鳥蛋,看來看去,并無出奇之處,他又看向那鳥籠,裡面裝着五隻雞崽大小、黑不溜湫的小鳥,一個個驚恐的看着他。
安君眉頭皺起來。
老巫官道:“君上,這是楚地特有的楚烏,春天來了,南楚人終于越過了大江,滅掉了屈國,把屈都設為屈縣,把屈君之妃收入楚宮,同時也帶來了這種黑色的鳥。”
“屈國……”
安君有些恍惚,縱然他早就知道屈國被楚國滅了,如今仍是一陣心悸,要知道,屈國也算是一個千乘大國,與南楚人交戰多年,卻難逃國破人亡,而屈國離安國并不遙遠。
老巫官感歎道:“是啊,南蠻兇狠,江東尚未靖平,便野心勃勃的北上,雍、齊、燕、宋是不會坐視的,君上也應該早做綢缪。”
老巫官的聲音一平八穩,安君心裡卻一陣煩燥,西北邊的宋蠻子還如利箭懸在頭上,如今卻又來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楚,這,教他怎麼不煩燥?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牽連着他的心,便站起身來,暗自吸了兩口氣,問道:“聽說是神鳥朱雀,為何卻成了楚烏?”
老巫官道:“君上多慮了,朱雀是南天之火,楚烏是北地之水,雖說水火不相容,但朱雀是神鳥,火神的化身,楚烏卻隻不過是一介凡鳥,展翼不能驚天,張嘴不可啼雲,抓枝之物而已,豈可與神鳥譬論?”
安君道:“但願如此,雲兒如何?”
老巫官是安君的最信任的人,他當然能猜透安君的心思,自從變故突生後,安君便沒有去探望過這将要失去世子之位的兒子,雖說江山社稷勝過一切,但說到底安君也培養了姬雲數十年,又怎麼可能絲毫不介懷?
于是,這位老巫官拿捏了下分寸,回道:“回禀君上,世子性命無礙,精神也在逐漸恢複中,但若想要站起來,恕臣無能。”
“罷了!”
又是心存僥幸,而僥幸往往讓人失望啊,安君眼裡閃過一絲痛楚,又問:“上卿與上左大夫可有異動?”
“并無異動。”老巫官答道。
“如此便好。”
風來了,慢慢的吹過宮廷,吹起了宮女的裙角,吹散了地上的血腥味,也吹淡了安君緊繃的心神,他擡頭向雕塑望去,凝視着這雄偉的身影,淡然道:“下去吧。”
“諾。”
老巫官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向宮外走去,他方一轉身,安君便回過了頭,疑惑的看着老巫官那佝偻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長廊的盡頭,眼神越來越銳利。
“君上,該用膳了。”
良久,侍侯在一旁的宮女膽怯的提醒國君該回《啟蟄殿》了,溫柔的徐姬在那裡等着他,應該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燕窩湯,如果他心情大好,她還會為他跳上一曲舞。
但是,今天安君心情并不好,他漫無目的向宮廷四周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芳阕殿》,聽說那森冷的院子裡開了一束花,或許應該去看看。
……
老巫官手裡的蛇頭拐杖是梨花木做的,每一個褶皺都磨得光滑如鏡,每一處轉角也如曲水流轉,他極愛這根拐杖,并不是因為那杖頭上的蛇眼鑲嵌着代表着日與月的紅白寶石,而是因為這根拐杖是先君的賜予。
侍奉昊天大神的巫官沒有封地與妻、子,但昊天大神是公平的,既然已經從他們身上剝奪了那麼多,便會給他們更多的榮耀與地位。
國君若是陽的化身,巫即是陰的反面。陰與陽是合合不離的,人怎麼可能沒有影子呢?但是影子不應該有思想,若是影子有思想,那陰陽必然互轉。
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老巫官渾身打了個哆嗦,虛着眼睛向天上的太陽看去,那太陽散發着和煦的光芒,可是這光芒卻讓他又打了個冷顫,趕緊加快腳步走入陰冷的屋裡,把蛇頭拐杖放在供架上,然後走到牆邊。
這面牆上堆滿了書簡,一層一層,從牆底一直壘到屋頂,因為缺少陽光的照射,散發出一種陳腐的味道,細細一聽,仿佛還能聽見老鼠正在啃食着竹片的聲音。
老巫官深深吸了一口那腐臭,眼睛越來越亮,他搬過一架木梯,舉着銅燈,艱難的爬了上去,在最上層找到了它,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一堆缺了線的書簡,瞬間,整座書牆崩塌了,撲面而來的竹片海洋将他埋在了裡面。
“吱,吱吱……”
深藏在陰暗裡的老鼠被抖了出來,它們慌張的向四面八方溜去,這時,從那堆竹山裡伸出了一隻手,它東摸摸西摸摸正好抓住了一隻老鼠,那老鼠受驚之下,反過頭來便咬住了一根手指,那手指猛地一甩,‘吱’的一聲,老鼠被砸死在窗棱上,軟叭叭的掉下來。
稍徐,老巫官從竹山裡爬了出來,在角落裡找到了心愛的東西,他來不及抹去鼻梁上的血迹,顫抖着手打開了它,柔和的光芒頓時像漣漪一樣綻開。
把手遮在上面,光影在他的指縫中流轉,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時陰時晴,他無聲的笑了起來。
“嘶拉,嘶拉……”
就在這時,一陣怪異的聲音在窗戶外面響起,好似有什麼東西正在抓着窗棱,老巫官怔了一怔,然後面無表情的把盒子關上,走到窗前,打開,把那隻蹲在窗外的黑鳥捉了進來。
他并沒有急着去看鳥爪上的細竹筒,而是在黑暗的世界裡喃喃自語:“或許,我應該為你做點别的?”
……
這是一艘雙桅帆船,船頭與船尾各有一桅帆,年輕的船夫剛剛把船首的風帆拉起來,巨烈的河風就貫了過來,要不是年老的舵手當機立斷斬斷了繩索,恐怕這艘将将離開港灣的船便會淹沒在在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姬烈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徹底打消了直駛對岸的念頭。船上一共十八名船夫,十三名甲戟手,再加上姬烈九人與一輛馬車,原本寬闊的甲闆頓時顯得狹窄起來。
老舵手掌起了船尾舵帆,隻挂到一半,然後,搓着手走到姬烈的面前,告訴姬烈,現在正是春季洪訊期,浪濤異常暴戾,必須順水繞行百裡,進入支流方可上岸,況且,自河流改道後,對面的呂國已被流淵河吞沒了,呂國沒了,碼頭自然也就沒了,這麼大的船不可能在懸崖絕壁邊泊岸,而且河中密布着被淹沒的暗礁。
姬烈問道:“老人家貴姓,是誰的封臣?”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老舵手技藝高超,指揮着十七名船員東拉西扯,規避漩渦與暗礁猶如行軍布陣,竟然能做到号令禁止,這樣的人物絕非普通的漁民。
老舵手抹了一把滿是褶皺的臉,在姬烈的面前半跪下來:“臣,薛密蒌見過四侯子,薛氏乃安君之封臣,三十年前,薛密蒌督水軍八百人,河流改道後,水軍遣散,薛密蒌隐于鄉裡。今聞侯子北渡,故率族中青壯前來護送過河。”
“原來是薛老将軍,快快請起。”
古老的中州有八大姓,姬、殷、齊、燕、宋、芈、衛、姜,安國也有八大姓,這八大姓直屬安君封臣,都是追随第一代安君開辟國土的元勳,有着世襲的領地,薛氏便是其中之一。
而此時,姬烈才發現這是一艘戰船。
(偉大的華夏民族也有八大姓,是母系社會的延伸,我們的起源來自于此,但與書裡有不同之處,請大家不要混淆,小說隻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