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不笨。
美麗的小侍女很聰明,方才發生的那一切合乎情理,更令人感動,姬烈是侯子,薛密蒌是家臣,家臣犧牲性命為國盡忠,國君之子酒祭英魂,這,看上去很完美。
可是,它太完美了。
要知道,姬烈可是傻子啊,從始自終,小虞在薛密蒌的身上看到的隻是一個本份的家臣,他的恭敬,他的虔誠,以及他的忠勇,正是因為這樣才令人感動,難怪姬烈會動容,不過,這卻是小虞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待姬烈,并不以為他是個傻子。
妖者,異于常也。
姬烈撫摸着誅邪額上的那幾根逆羽,誅邪小鳥有些不樂意,反嘴啄姬烈的手指,挺用力的,但是姬烈卻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目光飄來蕩去,似乎在看遠方巍峨的青山,又似乎是在随着浪花一點一點逐遠。
在這樣的眼光裡,小虞覺得自己很渺小,她放開了姬烈的手,不安的扭了扭小蠻腰,輕聲道:“小虞錯了。”
她隻要一心虛就會扭腰,姬烈淡淡的道:“你沒錯,你是不是擔心那碗酒裡有毒?我也是這樣想的,那酒我沒有吞下去,我把它吐進了大河裡。”
小虞咬嘴道:“小虞說過要保護侯子,可是卻太笨太笨了。你中了毒,我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就算殺了他也沒什麼用。”淚眼盈盈。
“這不怨你,放心,酒裡也沒毒,這裡的風浪較為平靜,船下有魚,它們喝了酒,并沒有飄在河上。或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姬烈聲音低沉,心裡更沉,他拿不準這薛密蒌是否不懷好意,更擔心是自己内心作祟,但是他卻必須得做決定了,因為在這艘船上的人不止他一個,還有他最在意的人,他不會允許她們受到一丁點傷害。
這是船,在怒河上,要麼同舟共濟,要麼舟覆人亡,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生與死,向來如此。
于是,姬烈走過去,拔起插在甲闆上的虎邪劍。他方一離開左舷,霍巡也站了起來,漫不經心的四下裡看了看,左方,八步外有兩名甲士,正扛着長戟看大河裡的飛魚,右方,十五步外是船尾,那裡有六名甲士,另外還有五名甲士在右舷,五名船員在船尾協助薛密蒌控制舵帆,其餘的十二名船員都在甲闆下的船艙裡。
光頭熊戰身處的位置很微妙,剛好就坐在船艙口,漸漸西移的太陽投光在他的身上,那巨大的影子把艙口遮了個嚴嚴實實,他的戰錘就在他的懷裡,如果有人從甲闆下沖上來,那麼,他完全可以一錘一錘的砸爛他們,像砸老鼠一樣。
田氏兄弟坐在船身正中置放雜物的大木箱上,視線空闊,他們背對背坐着,一個面對船尾,一個面向船首,可以從容的将箭囊裡的箭射到船上任何一個角落。
當姬烈拔起劍,宋讓就抱着劍站了起來,他沒有去看船尾的薛密蒌,可是他的站姿卻很獨特,肩頭微微斜傾,既方便出劍,又可以讓他在身前不遠處的柱頭上借力,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對于他來說,一劍而已。
宋讓不能說話,姒英便自然而然代替他與姬烈交流,此時,這位農夫劍盾手走到姬烈身旁,蹲下身來,從方才薛密蒌帶來的盤子中撿了一張阕菜做的大餅,一邊咬着,一邊悄聲道:“侯子,如果這個時候動手,我們怎麼過老虎灘?”嚼着餅,别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在說話。
這也是姬烈猶豫難決的問題之一,隻不過現在他已經做了決定,不管薛密蒌是誰的人,也不論他是否心存歹意,甚至姬烈也沒有去想如果錯了會有什麼後果,他隻知道他沒得選擇:“我也聽說過流淵河,但我沒有聽說過老虎灘,如果必須死人,那就讓命運來決定吧!”
“簌!”
就現在,姬烈的話還沒有完全落腳,一支箭不知從那裡射來,直取姬烈的咽侯,眼看姬烈就要喪命在這箭下,一具鐵盾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挺起,将這奪命之箭擋住。
與此同時,右舷的某個角落裡,一名剛剛松開箭弦的甲士捂着喉嚨,瞪成眼睛,‘撲通’一聲栽進河裡。
黃揚長弓手田重面無表情的再次放箭,正中另一名挺戟奔來的甲士,那甲士乃是首領,身上穿的是重甲,一時未死,竟大聲叫道:“薛密蒌,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唰!”
如果沒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沒人會相信瘦俏的霍巡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隻見他猛地一蹬甲闆,竟然把厚達半尺的甲闆給蹬裂了,而他的身子卻已沖天而起,像滾山石一樣撞向八步外的兩名甲士,然後猛烈的一個旋斬,竟将一名甲士活生生攔腰斬斷,旋風雙斧當之愧!
相較于霍巡的力大如山,宋讓的動靜輕微如蝶,在那把劍出鞘的一瞬間,寒光微微一閃,光芒還沒有散去,那黑色的影子就已經在柱頭上輕輕一觸,随即,長虹驚天,與一名剛剛拿起弓箭的年輕船員擦脖而過。
“噗……”的一聲,血水沖天而起,人頭在甲闆上滴溜溜打滾。快,快到極緻化為慢,慢的讓人窒息,慢的讓人無法去恐懼。
船尾很狹窄,宋讓在劍林中穿梭,不時有人慘叫,也不時有人倒下,血水如潮射,卻沒有一滴濺到他的身上,他的眼睛直視着薛密蒌。
“不,不是……”
薛密蒌神情怪異,嘴巴顫來顫去,他似乎想要解釋什麼,卻又無從說起,因為不知何時,他也舉起了一把劍,他本該掌舵才是。
船尾的六名甲士并沒有參予攔截宋讓,他們在第一時間便沖向了姬烈,六個全副武裝,頭臉都在鐵甲中的甲士一起奔撞,那沉重的力量讓整艘船都仿佛顫抖。
如果說他們是披着甲胄的暴熊,那麼,牛角硬弓手田立無疑便是最精明、精藝最高超的獵人,在六名甲士奔來的同一時間,他便從大木箱上跳了起來,縱身到了整個戰船的最高處――中柱的橫杆上,并拉開了弓。
區區十五步距離,對于六名甲士來說,卻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那個像猴子一挂在橫杆的射手,他是怎麼做到的?每一次弦響,必然是四箭齊發,如果不是四箭,隻有一支箭,那便是那隻猴子找了個刁鑽的方位,以一種近乎不可能的角度硬生生的穿破後脖軟甲,把箭射進了他們的脖子裡。等他們沖到姬烈面前,他們就像一隻隻刺猬,渾身是箭,并且,六人隻剩下了四人。
這時,面對他們的是一面鐵盾,一把重劍!
鐮刀,像彎月一樣的鐮刀,所不同是,鐮刀是内刃而它是外刃,它伴随着小虞飛舞,在夕陽的陪襯下,那一抹明黃時起時伏,而它就像彩虹最外圍的那一輪光圈,劃過從左舷奔來的甲士的脖子、喉嚨,或者眼睛。
不多時,蝴蝶停止了飛舞,美麗的小侍女提着鐮刀向左邊看去,夕陽如血,一柄鋒利的長劍由下往上的插入了最後一名甲士的下巴,劍尖顯然捅爛了腦顱,白的、紅的,分不清是血液還是腦水的東西從傷口處噴出,濺了姬烈滿頭滿臉,因為個頭不如人,他又沒有小虞那樣美麗而又危險的身法,所以隻能從這個角度出擊。
鹹腥味從嘴角鑽入神經,姬烈渾身抖了一下,卻并沒有第一次殺人的那種恐懼,他猛地一抽劍,然後一個錯身,高大的甲士便像一堵鐵牆重重的砸在他身旁的甲闆上,同時,把甲闆上的一灘血水濺起,宛如朵朵血花。
甲闆上的戰鬥進入尾聲,宋讓提着血淋淋的長劍奔向船艙口,那裡的厮殺正當激烈,光頭熊戰陷入了狂怒中,他揮舞着臉盆大小的戰錘,咆哮着,怒吼着,将船艙裡鑽出來的人砸得稀爛,那一聲聲猛烈的砸擊與慘叫參雜在一起,抽得人神經隐隐作痛。
船艙口,血流成河。
風,吹不散這無盡的殺戮,浪花,撫不平這無聲的慘叫,陽光軟不拉叽的灑下來,見證着這一切的發生與結束。
短暫、激烈、殘酷、血腥。
光頭熊戰一屁股坐在血肉灘裡,反手想去拔背上的箭卻夠不着,姒英按着他的肩,抓住那箭杆猛地一抽,血水“吡”的一聲飙出。
這時,那一直躲在馬車下尖叫的小黑巫官發現戰鬥已結束,畏手畏腳的鑽出來,見姒英“啪”的吐了一口口水在手掌心,然後便想朝光頭熊戰背上的傷口按去。小黑巫官眉頭一皺,叫道:“慢,慢着。”
衆人紛紛看他。
小黑巫官眼裡露出羞澀的神态,他估計臉紅了,但因為他太黑,所以紅不紅沒人看得出來,他解開腰上的繩索,鑽入馬車裡一陣搗鼓,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土罐子。
他從土罐裡取出一坨黑糊糊的東西,走到熊戰的背後,把它均勻的勾在熊背的傷口上。做完這一切,小黑看了看姒英,不由分說的把手心剩下的黑泥塗在了姒英的臉上,然後又走向霍巡,再給他也挖了一坨,霍巡滿不在乎的把它塗在肩上那駭目驚心的傷口上。
參戰的八人,除了熊戰、霍巡、姒英,其他人完好無恙,特别是小虞和宋讓,他們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
小虞眯着好看的眸子看小黑,許久,許久,哼了一聲:“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有沒有毒?”
宋讓搖了搖頭。
千萬年來,巫與醫一直是并肩齊驅的,甚至不分你我,盡管古老的巫與現在的醫互相看不起。小黑是黑,但他不傻,他如果敢下毒,不把光頭熊戰把他撕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