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大河奔流不返,濕冷的風卷着浪花激起騰騰煙霧,仿佛雲蒸霞蔚一樣,在那稍顯平靜的河畔突兀着一座小山坡,姬烈、燕十八、小虞站在山坡上,好似置身于雲端。
潮漲潮落,江山如畫。可是這美麗的江山卻與他們無關,姬烈在想着自己的承諾,小虞在想要不要把這個漂亮的燕國傻子給揍一頓,燕十八卻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話:“若是走泰日峽道,你更安全,你不會死在安國的土地上,但是卻避不開宋國。一旦你進入宋國的國境,那麼變數是無法預料的,宋侯或許會将你扣留下來制造紛端,也或許會讓你死在路上,把責任推給安侯,不管是那一種結果,顯然都不是安侯所願意看到的。”
姬烈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着遠方,對于他來說,清醒的活着原本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他隻能挺着并不雄壯的兇膛去面對、去承受,但是燕十八的話語仍然像一把刀子,無情的紮入他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心裡,一寸,一寸的揉。
燕十八道:“若是走流淵河,你會繞很大一個圈子,全程六千八百裡,或許你要走上一年,而這些都不重要,要命的是你必須得活下來。”
說到這裡,燕十八的眼圈有些紅,兇膛也在輕微起伏,他指着那滔滔不絕的大河:“你看,這裡就是你的第一步,它會讓你飄在這河裡,分不清東南西北,或許有一天,會有一艘漁船将你打撈起來,從你已經腐爛的身體上找出某一件信物,這信物或許不會傳到少台城,但肯定會傳到阕城,而那個時候,震怒的宋侯會舉傾國之兵來替你讨個說法。”
“不是這樣的,你瞎說,我們宋人不會這樣對待小侯子的!”
這時,一直咬着嘴唇想把燕十八給狠狠教訓一頓的小虞實在忍不住了,她忘記了身為侍女的禮儀,也忘記了燕十八的身份,她一支手叉着腰,一支手指着燕十八的鼻子。
“對不起,你不是宋侯。”燕十八臉上一紅,露出很抱歉的神色,但眼神卻是定定的看着姬烈。
“你也不是我們的君上……”小虞急急的道。
“小虞。”
姬烈搖了搖頭,眼裡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燕十八說的沒錯,小虞是宋人,但卻不是宋侯,況且,小虞在安國出生,在少台長大,嚴格說來也不算宋人。
燕十八并沒有因為小虞的頂撞而生氣,他朝着呆怔的小虞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姬烈,我和你都是傻子,我也隻有你一個朋友,我希望你能活着。如果這條河埋葬不了你,你千萬不要松懈,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會經曆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事,但你一定要記住,命運總會在你失去防備的時候,拉開奪命之箭。”說完,燕十八沉默,紅潤的臉上帶着悲傷。
良久,姬烈點了點頭,沉聲道:“我知道,等我離開了安國的土地與河流,我就将面臨未知,或許,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割了我的腦袋,把它裝在漆黑的麻袋裡,沿着這條來時的路回到少台城,然後出現在某一個人的案上,那時,一切未知和危險也就結束了。”
“你知道就好,我的朋友。”
燕十八掂起腳尖,拍了拍姬烈的肩膀,突然一陣風來,掀起了他身上的大大氅,他本來體質就弱,又在這裡等了姬烈很久,此時再被這冷風一激,臉上頓時顯出一種病态潮紅,忍不住咳嗽起來。
姬烈皺眉道:“你在安國也要珍重,我會回來的,到時,我請你喝最濃的姜茶。”
“我等着,那時我一定能打得過你,我會讓你知道被另一個傻子羞辱的滋味!”
燕十八捏起拳頭笑了笑,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一個黑乎乎盒子,遞給姬烈:“我比你幸運,因為我有十七個兄長,而你卻隻有三個。帶上它,别弄丢了,或許有一天你能用得上它。到了燕國,你就安全了,你可以入燕京學宮,修習各家所長,甚至可以拜我叔父為師。”
姬烈奇道:“燕國也有學宮?”
燕十八看他一眼,好像看着孤陋寡聞的白癡一樣:“如今天下風雲并起,哪個萬乘君國沒有學宮?齊國有稷下學宮,雍國也有墨山書院,便連南楚聽說也弄了個論戰行轅。至于宋國,後起之秀還是有所欠缺啊。”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哦。”姬烈臉上一紅,他隻聽說過齊國的稷下學宮,那裡人才濟濟,是天下各家各派向望的地方,齊國富甲天下,更以養士聞名于天下。
燕十八拍了拍姬烈的肩:“我走啦,你肩上的這隻小雞崽挺神氣的,就此别過!”說完,又面向小虞,朝她腼腆一笑,深深一禮。
“别過。”姬烈喃喃自語。
燕十八頭也不回的山坡下走去,他選擇走山坡的正面,那條路沒有雜草與荊棘,或許是因為有人從背面上來時,覺得很不方便,便在這正面開僻出了一條小道。
姬烈沒有急着下去,他看着燕十八登上了正面的另一輛馬車,也在馬車旁邊發現了另一群黑衣人,然後,燕十八便揚長而去,他又轉目看向那大河,心思不知道飄到了哪裡,漸漸的,看不見浪起浪伏,也聽不見一絲風聲,直到手心傳來一股溫熱。
“侯子,侯子……”
不知何時,美麗的小侍女拉着他的手,擡着那雙澄靜的美眸,一臉擔憂的看着他。
“下去吧。”
姬烈溫和一笑,牽着小虞的手向山下走去,他沒有走正面,而是選擇了來時的路。
在雜草與荊棘中穿行,姬烈的每一步都落得很沉,因為被他牽着小虞展不開身法,也是一腳高、一腳低,但她卻沒掙開他的手。
“侯子,小虞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任何人把你推進河裡,也不會讓任何人偷偷割了你的腦袋!”說這話的時候,小虞的裙擺被荊棘撕裂了,她的眸子卻明亮如雪。
“叫我姬烈。”
姬烈身形頓了一下,緊了緊手心裡的小手。“嗯。”小虞反手扣住姬烈的手,臉蛋紅了,神情卻愈發堅毅。
……
桃花開了又謝,在那一片漫無邊際的桃林裡,鳥兒們站在樹梢上唱着清脆的歌,蟲子們拱出濕潤的泥土爬在一片片落花上,馬車的車輪輾過去,把蟲子與落花通通輾進泥土裡,鳥兒卻飛下了樹梢,落在了車頂上,并帶來了桃花的香氣。
“咳咳……”
燕十八對花香過敏,捏着拳頭咳了幾聲,又扯了扯脖子上的系領,把大氅扯開一些敞敞風,姬烈說得沒錯,他之所以穿上大氅,并不是因為這上面的那隻玄鳥,而是這樣看上去更魁梧一些,不過,他這身子冷不得也熱不得,過冷過熱都會病。
現在,他就覺得有些頭暈。
“侯子。”
聽見了咳嗽聲,前面的馬車停了,年老的燕使下車走了過來,站在車窗旁,遞進來一隻琉璃瓶與一根細銀勺。
燕十八接過這價值不菲的琉璃瓶,用細銀勺從裡面取了一點碧綠的液體,然後用舌尖一點一點的舔進肚子裡,随後,閉上眼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自嘲道:“千金難購上好馬,萬金難覓活命藥,這麼小小一瓶藥的耗廢,可以制做十幾輛戰車了,可惜卻用在了我這個傻子身上。我該替它值,還是不值?”
燕使關切道:“侯子切莫妄自菲薄,這龍蜓草髓固然無比珍貴,但與侯子的安危比起來卻是不值一提,君上為侯子向醫家秦大師求了它來,足見君上對侯子的看重。”
燕十八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徐徐開眼,臉上又飛起一輪紅,但氣色卻明顯好了許多,把瓶子與銀勺遞給燕使。
燕使接過物事,笑道:“這宋姬之子,侯子以為如何?”
這時,站在另一面車窗旁的子英突然說道:“他的這些護衛應該是宋國鐵士,大名鼎鼎的宮廷近衛軍,一共一百零八人,都是萬裡挑一的勇士,宋侯的近身侍衛。”
“宮廷近衛?”燕使想了一想,神情漸漸凝重:“如此說來,或許那位宋侯與君上一樣。”
“不一樣。”
燕十八搖了搖頭,懶懶的說道:“這些近衛應該是跟随當年的宋國小侯女來到了少台城,而這,并不足以證明宋侯的态度。即使有異,那也是對小侯女的喜愛,而不是姬烈。畢竟,人心是會變的,這是天地易數。”
“侯子高見。”燕使沉默。
子英又道:“侯子說的是,不過這些人裡面有個人,如果子英猜的沒錯的話,他應該是殷讓!”
“殷讓?”
燕使神情動容,燕十八微微一怔。
子英道:“是的,宋國第一劍客,天下第二劍客,殷王的直系後裔,墨家的傳人殷讓。子英若是與其交手,不出十劍,必為其所敗。但若是交陣,子英不俱天下任何人,哪怕是面對大将軍、燕師!”神情平靜,并不以技不如人而卑微,說到最後一句,傲氣橫生。
聽到殷讓這個名字,燕使臉上神情極其怪異,他猶豫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憑什麼說他墨家殷讓?墨家的易容術,可與醫家媲美!”
子英道:“人的樣子可以變,但有些東西卻永遠也不會變,譬如一把價值連城的劍。而我恰好看見了這麼一把劍,墨家的黑白劍!天下間,見過它的人隻有墨家中人,我雖然不是墨家子弟,但我卻見過它,父親應該知道我在那裡見過,就在父親的床頭,它的畫像就挂在那裡,它的任何一絲紋路都刻在我的腦子裡!隻是,我卻不知道用這把劍的人有沒有變,殺不殺人!”
“殷讓,殷讓,背師棄宗的殷讓,我要去找他,奪回黑白劍!”燕使扭頭向來時的路看去,滿臉漲得通紅,神情扭曲,他的腰上也挂着一柄劍。
子英道:“你不是他的對手,況且,你的劍沒開鋒。”
燕使怒道:“我必須得去,哪怕我死在他的劍下,黑白劍在他的手上,是恥辱與亵渎!”
“老師,我累了……”
就在這個時候,燕十八卻突然累了,他抱着大氅軟軟的向車壁靠去,閉上了眼睛,兇膛微微起伏,仿佛真的睡着了。
燕使擡起的右腳放下來,按劍的手頓住,又閉了下眼,神情漸漸平靜,朝着燕十八行了一禮,然後,一腳踩在一片落花上,将它深深的揉進土裡,舉步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車隊繼續起行,駛向少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