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泉信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戰場上的轟隆聲影響到自己的聽覺,“敢問李姑娘剛剛說的甚麼?鄙人沒有聽清。”
李菁嘴唇輕啟,一字一頓道:“還請上泉先生為我剃度。”
上泉信淵聽後隻覺自己平素十分穩定的握刀的右手有些發抖,“李姑娘何故如此?你做個在家的居士便好,何必入那空門?你們中原的佛門不比我們東瀛,在我們東瀛,出家人可以結婚生子,連食肉也不避諱。而你們中原僧人的規矩實在太多,鄙人擔心你若是将來有一日後悔,想要還俗,恐怕要遭受他人的冷眼。”
他素來是個寡言之人,能夠說出這許多話實屬不易,說完之後他定定地看着李菁,期圖從這個曾經性格跳脫、帶有的胡人血統的女子的口中得到回應。
李菁臉色淡然,“那法嚴和尚的獅子吼念經聲的厲害之處并非在于功力,而是其中飽含的禅意和曆代高僧大德的智慧。我唯有以正統佛門梵音與之對抗,否則幾無勝出的機會。”
上泉信淵歎了口氣,“真正的高僧大德哪裡會摻和紅塵中事,少林寺本就是一群帶着僧人面具的俗人居住練武的地方。這些少林寺和尚個個都懷揣着小心思,所為也不過是名利,否則也不會來參加這讨逆大會。李姑娘若真的剃度出家,以正宗佛門奧義與之對抗,他們當然不是你的對手。”
他停了停聲音,嗫喏道:“隻不過……太可惜了些……”
上泉信淵的話雖然沒有說得完全明白,可李菁心裡清楚。
地上盤腿坐着的那個帶疤青年,是她今生唯一的動心之人。她曾因此人魂牽夢萦,也曾為了此人作惡,眼下更是為了救此人要遁入空門。
隻是空門寂寥,此番踏入,以她決絕的心性,此生隻怕再無反悔之日。
救他,便是要放過他,離開他,忘記他。
李菁從未想過這一層,她以往吃齋念佛,隻是為向死去的父親忏悔,為領悟袈裟斬中的無限意境,可今日值此危急之時,往日裡的初衷已然不見,同時她心中也開始變得空明起來。
甚麼愛恨情愁,甚麼海誓山盟,都不過是折磨人、拷問心的惡鬼罷了。
一切由心生,一切由相生!
她将雙刀收入鞘中,雙手各托起一縷青絲,望向站立在身旁的上泉信淵。
上泉信淵長歎了一口氣,知她心意已決,便不再相勸。他手中這柄名曰冬雷的名刀向來隻飲人血,用來給人剃發卻是頭一遭。
他手腕輕動,刀刃所過出青絲斷去,露出青色的頭皮,口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一首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歌。
“春雨随河東流,
妾心愁,
意難收,
隻恨那薄情少年郎,
當日誓難守!
……”
上泉信淵連續唱了數遍,方才将李菁滿頭青絲剃完,令她那清秀白皙的臉龐展露無遺,微凸的顴骨秀美可愛。
見此,他不禁暗歎了口氣,心想:“如此好的一個女兒家,便要在青燈古佛之下終老了。”
他畢生追尋劍道,從未因兒女之情動過心,此刻卻有些意志動搖,隻不過心中大體上仍多是惋惜和愛憐共存的情緒。
上泉信淵望了眼一旁靜坐的劉驽,隻見其自始至終沒有動過,不由地搖了搖頭,收刀入鞘,罕見地放下自己那東瀛大男子氣概,蹲下身子,雙手托起李菁的胳膊,“李……李……請起吧!”
他口中轉變數次,始終不知該如何稱呼李菁為好。若是以姓相稱,那便是俗世人,可李菁已入空門。若是以法号相稱,李菁剛剃度,哪裡有甚麼法号?
他擡眼向遠處望去,看得清那些正在念經的少林寺和尚臉上流露出的輕屑之意。
他在中土待了多年,當然明白其中利害。
對于中原佛家來說,剃度之事向來由高僧大德主持,非如此無法得到佛門中人的認可。因此在那些少林寺僧人看來,由他上泉信淵給李菁剃度簡直是小孩子在過家家,如同兒戲,而且還是在衆人面前出醜的遊戲,可謂是贻笑大方。
正在他心中百感交集之時,李菁突然說話,“上泉先生,以後你就叫我妙空吧。”
“妙……空……”上泉信淵口中呢喃。
李菁站起身,回頭望向身後遠處的長安城樓,輕笑道:“長安安在,長安不在?在又不在,豈不是妙?在則不空,不在則空,豈不是空?”
上泉信淵雙手合十,向李菁施以他平生第一個佛禮,“妙空師傅以一座長安城為自己命名,傳至後世可謂美談。”
李菁淡淡一笑,“世人如何看我,我并不在乎,隻是我由衷感到,曾經的我在這座城死去,現在于這座長安城下活過來的是另一個我。”
她瞥了眼地上的劉驽,“我欠他的一切,對他的負疚,讓他承受的債和人情,也将在今日之後煙消雲散,因為所有的一切……我将都還給他。”
說完,她一聲沉吟,身旁萦繞的刀氣銀蝶盡皆落地。
同時,法嚴禅師等少林僧人的獅子吼念經聲毫無阻礙地傳來,上泉信淵隻覺自己耳膜忽喇喇地刺痛。
他心裡明白,現在才是真正危急的時刻,同時也是最有希望的契機。
他緊握手中冬雷的刀鞘,“妙空師傅,我為你護法!”
妙空一臉甯靜,雙刀出鞘,随着法嚴禅師等少林僧人的獅子吼念經聲起舞。
她的舞刀之姿如金剛怒目,處處透着英姿,其中的剛烈之意與以往截然不同。雄渾中充滿殺機,渾然不似女兒姿态。
上泉信淵見狀口中歎道:“妙空師傅的劍道踏入新的境界了!”
他細細想來,此時距離李菁上次領悟刀道不過數月,時間間隔之短,着實令人咂舌。
聯系到他自己身上,想要獲得這般成就,至少三年五載苦練方可稍稍觸及其邊緣。
可不過多久,他眼見妙空的刀法又變。
原先的怒目金剛突然轉為菩薩低眉,刀法招式中充滿慈悲之意,溫婉盡處又現善美之境,一切好似春風拂過,溫柔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