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子看他聽得認真,似乎正在琢磨,就又說道:“我們西言家這些年在白沙各地行走,深得上上下下老爺們的關照,尤其是臬台您這裡對我們支持不少,朗朗乾坤,清平世界,正是我等商人大行其事之時。
為此,我一直有個心願,想為臬司衙門做點事情。
所以我聽到這個情況後,我感到報效大人的機會來了,恰好趕上今年我們生意上又有了點小進步,所以就想着先捐助一萬金子,把龍口監所維修一下,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至于其他地方,改善辦公條件,給予監丁們改善改善生活的費用,我另準備了金子一萬。
這個事先沒有得您的同意,說來有些唐突,還望大人見諒。”
“哦,口氣不小嘛,張口就是兩萬金子,放在鄉下,夠買上百個大戶士紳了。”
炳章心裡有些酸溜溜的,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受。
“大人,西言是一片赤誠,還望成全。”大兒子誠懇地說。
炳章沉默了一會說:“作為一省臬台,監所破爛,确實難辭其咎,臉面無光。
這些年來,邊疆無甯,朝廷用錢的地方多啊。”
對大兒子,他其實沒有交心。
造成今日之局面,不僅僅是朝廷财政緊張,更重要的是幾筆修繕款子都被曆任總督和巡撫挪作他用了,作為下屬,他也隻有生悶氣的分。
但是,這些苦楚他哪裡說得出來呢,想不到給大兒子全看在眼裡。
“既然大人首肯,那我明天就送錢過去,表明商人支持臬台廓清一省治安的心願。”
大兒子見已經說清楚了,就悄悄退了出去,逃席久了,也必須要趕緊回去。否則不好交代。
炳章明白他的苦衷,也就不再挽留。但是在大兒子走後,他在内心裡卻泛起了波濤。
以前,他還以為大兒子與總督、百英是一夥的。心裡首先就生了厭惡,想不到他還是個有心人,不動聲色之間就把自己的一大心病去了。
“作為商人,他做這一切,肯定是有目的的。但現在不提條件。說不定以後會說的,先收下他這份心再說。”
炳章依舊有些難以釋懷,在露台磨了一會後這才回到酒席上。
三個月後,臬司衙門下轄的所有監所、屋宇、辦公場所條件煥然一新,惹得藩司衙門的人羨慕不已。
炳章對外隻是說商界市民捐助的,但一直沒有說明是誰出的錢。因為不涉及到公孥,玉剛也就不去過問,不用自己費心,解決了這個遺留問題也是個好事。
他甚至說,“想不到炳章一介嚴吏。平日不苟言笑,想不到還有生業頭腦。”
不過這話,在别的有些人聽來,似乎有些不對勁,至少是不務正業,或者借機生财。
還有些人甚至背地裡造謠說炳章利用權柄向商界攤派,欺壓市民,激起民怨,最後一查,竟然誰也說不出誰出了多少錢。因為被調查的人都說自己沒出錢。
這就更令造謠者奇怪了。
多少年以後,這件事還成了一樁公案,餘波晃蕩,直到大兒子向官府說明。是由西言家出的錢,這才罷訟了。
西鹹古道上,烈日如火,一架自西向東奔馳的馬車揚起的灰塵騰起老高老高。
大兒子坐在車裡,被颠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弄得人也蔫不拉幾的。
三兒子和自則剛剛在京城設立了個辦事處。他要親自去看看,并去吃軍機大臣李炳章中堂長公子的結婚喜酒。
炳章榮升半年多來,大兒子跟他多有書信往來。
一個月前,得知炳章長公子将于這月結婚,當即就安排了白沙的生意,要專程來慶賀,唬得炳章不知如何回絕是好。
幾天後,大兒子的馬車進了京城,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帝都,感覺哪裡都新鮮,哪裡都好看,什麼都是那麼大氣,什麼都是那麼氣派,就跟當年第一次去沅場趕集一樣,傻呵呵的。
進城以後,先在西言家在京城的辦事處歇下,順便轉了一下幾個大的交易市場,對這裡的生意行情有了個大緻的了解。
幾天下來,京城的新鮮感已經褪去,留下的是深深的挫敗感,因為這裡的水太深了,官太大了,屋上掉下片瓦都有可能砸到一個比縣官還大的官員,是個人都說認識宮裡的誰誰誰,要不就是哪家的王孫公子。
不過,自則和鐵橋這些年來,一直在京城經營,對上上下下的套路已經摸得門清,見他這麼拘謹,倒有些好笑。
大兒子畢竟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段時間後就慢慢适應了,覺得京城裡的這些跟白沙也差不多。
六月十三,是炳章長公子的大喜日子,大兒子準時出現在李府門口,送上八擡沉甸甸的賀禮。
這些都是場面上的事,東西多,但都不是很值錢,也不怕官府的人盯梢。
不過,大兒子就是會辦事,在這之前,大兒子專門悄悄地見了一回炳章,親手送上了一些上等的山貨,價值連城,唬得炳章推手就讓。
大兒子說,“這都是自家山裡産的一點山貨,并不值錢,其實上不得台面,要不是你我相交多年,我還不好意思奉送呢。”
炳章說,“這哪裡是什麼山貨啊,你是要我的命啊。”
“這就是田間地頭長出來的,再好它能好到哪裡去?誰來了我也是這麼說。”
大兒子态度堅決,這麼些年來,他從沒有求炳章辦過一件事,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枉法行為,需要炳章關照的。所以,炳章見他如此,也就半推半就着收下了,并且言明下不為例。
大兒子傻傻一笑說,“那是當然。”
因為炳章一向為官清廉,所以在京城置辦的宅院也小的可憐,隻有前後兩進院子,好多前來賀喜的人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最後沒辦法。一些人隻好自行到隔壁的院子裡休息。
炳章穿戴整齊,站在門口,熱情地迎接驿路不絕前來賀喜的賓客,沒有一絲中堂老爺的架勢和派頭。他的唯一的家人魏老頭。見來了這麼多人,站在院子裡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刑部衙門的一些司官和小吏主動過來幫忙跑腿幹活,幫忙招呼客人。
正午午時,巷子南口傳來了洪亮的唢呐聲,一幫矛頭小孩子圍着新娘花轎四周。讨要糖吃。
新郎官騎在紮了紅花的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向往。
當走到巷子中間一塊青石闆的位置,炳章就退回到了院子裡,幫忙的人就在院子門口點起了爆竹,接着就聽見噼裡啪啦轟隆的爆竹響聲,響徹在周圍的一大片區域。
大兒子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跟着一幫年輕小夥子分頭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擡凳擦桌,忙了個不亦樂乎。
西言家駐京城辦事處的所有夥計也過來幫忙,有的引導賓客,有的掃地撩簾,有的登記禮簿,還有的高聲唱禮,就當是自己家在辦喜事。
這場令人矚目的婚禮,在傍晚的夕陽中結束了。
代之而起的是院裡院外鬧哄哄的酒席。因為院子太小,兩進院子隻擺了五桌,沒辦法又在隔壁鄰居家裡擺了三桌。最後的客人沒地方去,隻好在門口的巷子裡搭起桌子闆凳開席。
炳章狹小的廚房幫不過來,最後又是大兒子讓自則直接從醉仙樓擡來了十幾桌席面,這才應付了這個場面。
很多看熱鬧的人說。要是我們大吳國的老爺們,都能清廉像李忠堂一樣,老百姓就有福了。
也有的人說,那說不定,這些當官的人最會裝了,鬼知道他們背後有多少花花腸子。
還有的人說。要是我當了中堂,即便再清廉,怎麼着也要為兒子的婚事風光一回,否則當官還有什麼意思喲。大家正說得起勁的時候,就聽得巷子那頭鑼聲響起,一些雞公嗓子喊着“肅靜!回避!”
接着一擡八人擡綠呢大轎出現在巷子口,稍往裡走幾步,轎子就走不動了,把這群正在看熱鬧的小民撞得東倒西歪。
正坐在席面上吃酒猜拳的人看見這頂轎子來了,趕忙起身相讓,想把桌子搬開,可是後面又是桌子,根本沒地方去,最後隻有站在原地傻看着該怎麼辦。
卓在轎子裡的和中堂感覺到轎子不動了,就蹬了一腳腳蹬,轎子就穩穩地放了下來。
和中堂走出轎子,看到滿滿一巷子的人群和擁塞在巷子裡的席面桌子,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章老頭,吝啬鬼,原來你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啊!”
炳章這時已經得報,弄了一身汗水,這才撥拉着擠過人群,來到和中堂身邊,連連抱拳,“和中堂見笑,李某不善生業,隻是親朋蒙羞,罪過罪過。”
說罷,右手向後一指,“裡面請!”可是和中堂看了看他身後又已經嚴絲合縫的人牆,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身闆怕是請不進去了。要不,我還是在這巷子裡坐一坐吧,也難得有這麼涼快的地方。真真是熱死了。”
見他要在這小巷子裡坐着吃席,周圍的人頓時就像炸了鍋一樣,紛紛讓出地方,并收拾幹淨桌子上的殘羹剩酒,重新又擺上一桌新的席面。
在這個過程中,因為這個小巷子實在太小,有些人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也顧不得喊叫,隻能自然倒黴。
大兒子為使來賓都有地方可坐,又從醉仙樓擡來不少桌椅闆凳,放在巷子的另一頭,這才是一個鬧哄哄的場面算是整齊了下來。
對這個和中堂,大兒子是不認識的,可是自則和三兒子卻熟得了不得。
他們兩個剛好在幫忙布置席面,被等候在一旁太師椅上的和中堂看見了,大叫一聲就拎了過去,“你們兩個兔崽子,怎麼光給章老頭幫忙,不知道給爺墊個座啊?”
自則滿臉無辜,笑呵呵跑過來,“哎喲,是和中堂駕臨啊,我說今兒個耳朵根子發燒的厲害,原來有貴人惦記着啊。我的爺,小的這廂有禮了。”
說罷就蹲了一個萬福。三兒子不好意思再侄兒面前太過不成體統,快步走過來說,“地方收拾好了,中堂請上座!”說罷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正在忙乎的大兒子,聽說來了更重要的客人,也擦了把手就跑出來看熱鬧,等得知是和中堂時,心裡頓時開心起來。
三兒子和自則在信裡面給他提到過多次,說這個人權傾朝野,是朝廷裡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一不二,不過經過一些年的鋪墊後,對西言家的生意是認可的,交往得也不錯,還說一直期待見見大兒子呢。
将手放在長擺上甩了甩,再整了整衣領,大兒子擠過又恢複了小聲吆喝的酒桌,來到和中堂的桌子跟前。
他本待在三兒子和自則的介紹下,過去跟和中堂打個招呼,混個臉熟,想不到炳章倒是先開口了,“老弟過來,過來!”見大兒子擠了過來,他對着和中堂說,“和中堂,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商界的西言。”
“你就是西言家的老大?真是聞聲不如見面啊,快來快來!我們哥倆好好吃幾盅。”
他就像是跟大兒子多年的來朋友一樣,招呼大兒子趕緊過去,坐到他身邊。
大兒子屁股剛挨到凳子邊邊,就聽和中堂笑呵呵地說:“西言啊,你這個三老弟和兒子可是不像話,哄了我不少的好東西,哪天你得給我換回來。”
“愚弟、犬子給和中堂添麻煩了,我回去後就好好管教。”
大兒子因為跟他還不熟,話說得也就不鹹不淡,保持了一定距離。
不過有一點大兒子是聽懂了,他不說把他的好東西拿回去或者還回去,而是說換回去,至于怎麼換,那這裡邊的文章可就大了去了。“菜涼了,和中堂,我們邊吃邊聊,怎麼樣?”
炳章連忙出來解圍。
從這件事情上,炳章才認識到厚道老實的大兒子的能量,想不到他前腳剛到京師,就跟權傾朝野的和中堂打得火熱,深得他的喜歡,看樣子這個人要發達的話,擋都擋不住啊。
這一頓飯直吃到日落西山,烏金消散方才罷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