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方城?”
衆人大惑不解。
“對,去方城。”
相蘊和撿起一根樹枝,在地面上劃拉着畫着,“梁州有梁王,遼東之地又有遼王,再往南,便是盛軍的勢力範圍,阿父能選擇的地方并不多,方城是他最好的選擇。”
潛移默化是個細緻活兒。
最初的時候,她在他們心裡是個需要他們保護的小姑娘,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每一次決定都會帶領他們走向更好的生活時,她的話分量便越來越重。
她依舊是他們舍命相護的小姑娘,嬌怯病弱,仿佛風吹吹就倒,但她的話不會被人當成孩子氣的話,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她的每一句話,都會影響他們的決定,甚至他們隐隐以她為首。
這種情況下,她便沒必要裝傻充愣了,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打算說給他們聽,“咱們去方城,提前把方城建設起來。”
“等阿父阿娘過來的時候,便可以供給他們糧食與兵力,助他們一統天下。”
“好!”
衆人聽得心潮澎湃,“咱們就去方城!”
去方城之前得先準備好東西。
現在的方城是胡人羌人與蠻人的聚集地,說句茹毛飲血都不為過,糧食,布料,牛馬,甚至人,都要有,隻有這樣,才能慢慢把方城建設起來。
當然,最重要的是人手一定要夠多,如果人手不足,她帶過去的東西很容易被蠻人搶走。
衆人分頭行動。
金珠與扳指的價格遠在金瓜子之上,不到萬不得已,相蘊和不準備動用這兩個東西,先取了幾粒金瓜子,讓蘭月換成錢,再拿着錢,去購買糧食與生活必需品。
至于人,那就更好說了,戰火四起,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或去給諸侯們當壯丁,或落草為寇,或賣兒換女,求一日的溫飽。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隻需一捧糧食,便能讓他們為你賣命。
蘭月倒騰錢,石都挑選人,張奎張昆兩兄弟買牛馬,胡青葛越等人去買糧食與布料。
衆人忙活五六日,終于把所有東西都買好,東西一件一件搬到馬車上,一行人緩緩去往方城。
相蘊和帶的東西多,肯定會招劫匪山賊的眼,她幾乎能想象得到,一路上的劫匪層出不窮的場景。
本着身邊有着未來的名将不用白不用的心裡,相蘊和一邊走,一邊吸納流民,一邊讓石都練兵,斥衛前鋒與壓陣,兩百多人的隊伍,硬生生被石都練成小型軍團。
可惜鐵這種東西受朝廷管制,他們買不到太多的武器與兵甲,隻好閑暇時間自己做。
沒有弩/箭,便自己削,沒有甲胄,便把竹子切成片,曬幹之後做成甲衣穿在身上,這樣螞蟻搬家似的積攢着東西,倒也讓他們積攢出不少,打眼一瞧,倒真有了軍隊的雛形。
相蘊和十分滿意。
——看誰還敢來打她的主意。
·
杜滿想打相蘊和的主意。
他不知道那是相蘊和,隻以為是去外地避難的富戶,聽斥衛講單是糧食便有十幾車,他的眼睛都紅了。
——這麼多的糧食,不分他點合适嘛!
肯定不适合!
杜滿當下便去找相豫。
軍師在後面的馬上,離得遠,聽不到他講話,他便湊到相豫面前,沖相豫擠眉弄眼,“主公,方城太遠了,咱們的糧食怕是不夠。”
“但斥衛來報,咱們前面有一富戶去方城避難,單是糧食布匹就拉了十幾車,更别提金銀珠寶了。”
相豫斜了一眼杜滿,“手又癢了?”
杜滿,原名叫杜小滿,上面還有杜大滿,下面還有一個小暑,兄妹三個,一家五口,是這個時代再正常不過的家庭配置。
可當這樣的家庭因有一個貌美妹妹而遭到豪強觊觎後,一家五口便隻剩下杜小滿一個,杜小滿成了杜滿,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好好的家庭因為豪強與貪官污吏勾結而家破人亡,杜滿自此之後恨透了豪強與貪官污吏,他振臂一呼,杜滿立刻響應,大有不殺盡豪強與貪官污吏便誓不罷休的架勢。
“這不是咱缺糧食嘛。”
杜滿嘿嘿一笑。
相豫當然知道缺糧食。
梁王忌憚他,發下來的棉衣軍糧不是缺,便是晚,弄得他每次帶兵打仗都是緊巴巴的,掰着手指頭算時間,生怕糧食不夠用。
“不能對百姓下手。”
相豫擺擺手。
杜滿立刻道,“我當然不對百姓下手。”
“但是大哥,那戶人家絕對不是普通百姓,普通老百姓誰能置辦出那樣的家産?”
“他們不是貪官就是污吏。”
說起自己最恨的這種人,杜滿沒什麼好臉色,連聲音都冷了幾分,“咱們從這種人手裡拿點東西,那是天經地義,不違反軍師定下的軍紀。”
“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咱們都不能打他們的主意。”
相豫道,“如果咱們也對老百姓下手,那咱們跟其他諸侯有什麼兩樣?”
“你們願意追随我,不就是因為我跟其他不一樣?不打劫,不搶百姓的,是支仁義之師嗎?”
杜滿不服,還想再什麼。
相豫知道他心思,出手拍拍男人肩膀,指着前面的路道,“前面有個曲家村,再走一天就到了,我救過曲家村兵曹的命,咱們去他那借點糧食。”
“行吧,我聽大哥的。”
杜滿撇了撇嘴,不情不願道。
話雖這樣說,可想想隻夠吃十幾天的糧食,再想想富戶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杜滿的心思還是活絡起來。
——他這不是打劫,是替天行道,這些趴在窮人身上的水蛭都應該下地獄!
次日清晨,見相豫在忙着與軍師商讨事情,杜滿便湊過去說自己去前面探路,相豫沒有多想,讓他點了百餘人自行前去。
手裡有了人,杜滿再不猶豫,一路急行軍去追斥衛來報的富戶。
富戶人雖多,但都是些奴仆,哪能跟他手底下的兵比?
有錢人都膽小,他稍微吓幾句,就能把富戶吓得乖乖交出糧食來。
他隻要點糧食,不傷人性命,若是傷了人見了血,就不好跟大哥軍師交代了。
杜滿打算得很好。
直到他看到相蘊和一行人時,他才明白斥衛聽說他來“借”糧食時的臉色為何這麼複雜。
好家夥,這哪是身邊奴仆衆多,這分明是一個小型軍團!
杜滿一巴掌拍在斥衛腦殼上,“這叫奴仆多?!”
“他們沒打旌旗,不是諸侯們的兵,就是訓練有素的富戶。”
斥衛委屈巴巴。
杜滿擡腳把人踹一邊。
副将小心翼翼試探,“那,滿哥,咱們還動手嗎?”
“來都來了,哪能空着手回去?”
杜滿把臉一蒙,隻露着一雙眼睛。
“換旗子!”
杜滿一聲令下。
身後士兵撤下相豫的旌旗,換成梁王的。
——這是杜滿做事的習慣,好事拿大哥的棋,壞事打梁王的旗。
杜滿帶頭沖鋒,“兄弟們,沖!”
·
身後跟着一支軍隊,相蘊和頗為擔憂,手指微擡,把簾子掀了起來。
得益于她提前招募了石都,地盤還沒打下來,便先給自己弄來一位名将,她吸納的流民不拘男女,都被石都訓練得有模有樣,衆人各司其職,提防着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險。
若是尋常的散兵遊勇與山賊劫匪,以他們現在的戰鬥力是不怕的,但身後這一支不同,雖沒有打旌旗看不出勢力的歸屬,但隻看他們的行事方式,也知道他們絕不是一般的軍隊。
尤其是探聽消息的斥衛,做事極為隐秘,若不是石都留了個心眼,隻怕真的會被他們騙過去,連身後悄無聲息出現一支軍隊這種事情都不會被他們知曉。
這是誰的人?
盛軍沒有這樣的軍紀軍容,梁王更不必提,不比盛軍好多少,不是盛軍又不是梁王的,那會是誰的?
相蘊和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
“石都,小心點。”
相蘊和對石都道。
石都微颔首,“女郎放心,咱們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
“我觀他們的态度,并非窮兇極惡之輩,多半是來咱們這兒碰碰運氣,恐吓一番弄些糧草用。”
“女郎若不想生事,給他們一些糧草也無妨,但這樣會有一個風險,我們太過軟弱,會滋長他們的野心。”
“如同三歲稚兒抱金磚過鬧市,沒有自保能力,隻會淪為别人手裡的羔羊。”
“我明白你的意思。”
相蘊和微颔首,“咱們正面迎敵,不當别人手裡的肥羊。”
她重活一世,為的是暢意安享潑天富貴,而不是被人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的。
小姑娘看上去嬌怯病弱,風吹吹就倒,石都正在擔心如何勸說小姑娘擺陣迎敵,不曾想小姑娘主動開口,他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不愧是相豫與姜貞的女兒,外表雖柔弱,骨子裡卻很剛烈,假以時日長大成人,必能做出一番事情來。
石都道,“女郎果然是聰明人。”
“隻要咱們扛過第一輪的攻擊,他們便會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于我們。”
“一切便拜托你了。”
相蘊和道。
石都微颔首,反手握槍,吩咐左右,“列陣!”
訓練有素的衆人立刻擺陣,弓弩手蓄勢待發。
杜滿縱馬沖鋒。
石都一聲令下,“放!”
萬箭齊發。
杜滿瞳孔劇烈收縮。
他本意先沖過來給富戶一個威懾,不動一根指頭便讓富戶乖乖奉上糧食,哪曾想對面的人完全不講武德,聽到動靜直接列陣迎敵,讓隻想恐吓沒想動手的他吃了個啞巴虧。
箭雨來得又快又急,他的戰馬避之不及,馬失前蹄栽在地上,他在土坑裡滾了幾滾,才堪堪沒有被箭雨射中。
為首的杜滿尚且如此,剩下的兵甲更不用提,不是中箭倒地,便是箭雨太多無法沖陣,被箭雨逼到不斷後退。
石都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外行人看熱鬧,内行人看門道,來人若是久經沙場的大将,必能發現像模像樣的這群人是一群新兵蛋子,弩箭全憑感覺射,根本沒有準頭可言,是來人不曾防備,這才被他鑽了空子。
但當來人不再輕敵,調整過來,他的這些人隻怕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石都眼睛輕眯。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縱馬挺槍,沖向倒地躲避箭雨的杜滿。
——此人帶頭沖鋒,且服飾與周圍人截然不同,定然是這群人的頭領。
兩軍交戰,若沒有壓倒性的優勢時,擒賊擒王是最好的選擇。
石都頃刻間沖到杜滿面前。
若在正常情況下,杜滿絕不會在一個照面便被擒,但他太過輕敵,而石都來得也太快,他尚未來得及反應,石都的槍/尖已戳到他腦門前。
“來将何人?報上名來。”
男人聲音冷冷,開口便是久經沙場的那一套。
“......”
好的,他是陰溝裡翻了船。
——這厮絕對名将!普通富戶家的奴仆哪會有這種氣勢?!
杜滿看着戳在自己眼前的槍尖,愣是沒臉報自己的真實名字。
——太丢大哥的臉!
“梁王帳下張三。”
杜滿面不改色心不跳,張嘴把黑鍋扣梁王頭上。
·
“什麼?杜滿搶人糧草不成反倒被人抓了?”
相豫險些一口氣上不來,“我不是跟他說過,讓他不要對百姓下手,不要對百姓下手,他怎麼就不聽呢?”
生平最讨厭打家劫舍的兵痞子的軍師這會兒沒時間去生氣,“杜将軍并非庸才,不傷一兵一卒,便能将他擒下,此人非同小可。”
“管他小可還是大可,我得趕緊去看看。”
相豫提劍上馬,對軍師道,“跟我從老家出來的兄弟們隻剩杜滿一個,他要是再出事,我怎麼跟父老鄉親們們交代?”
軍師知道這會兒勸不住相豫,揮手讓他走,自己在後面整理隊形,提防擒拿杜滿的人還有援軍。
相豫火急火燎沖過來。
雖擔心杜滿的安危,但相豫也留了心,要知道杜滿不是酒囊飯袋,能一個照面把他抓了,指揮者絕對是名将。
面對這樣的名将,相豫不敢大意,速度雖快,但仍是列陣前行,進可攻,退可守,絕不會讓人有可趁之機。
一刻鐘後,相豫抵達戰場。
副将見相豫親自過來,慌得跟什麼似的,快馬加鞭來到他面前,結巴着聲音向相豫道,“大哥,我,我真的勸不住滿哥啊!”
“我知道,這事跟你沒關系,是阿滿自讨苦吃。”
相豫擺擺手,沒追究副将弄丢主将的事情。
副将這才松了一口氣,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杜将軍被帶走一個多時辰了。”
“對面的人不說放,也沒說殺,一直沒動靜。”
這事兒不對勁。
正常情況下拿了對方的武将,要麼當場斬殺滅士氣,要麼獅子大開口,讓對方花大價錢去贖人,可不殺又不派人說價格,對面的人到底想幹嘛?
“找個機靈的過去問問。”
相豫吩咐道。
副将颔首,點了一個斥衛去問情況。
一刻鐘後,斥衛回來了,對着相豫便是哭天搶地,“大哥啊,滿哥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差點沒認出他。”
“您看,這是從他身上削下來的頭發。”
斥衛一邊哭,一邊把一縷頭發遞給相豫。
這個時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棄糟蹋,割人的頭發,不亞于把人的頭給割了,是一種極重也極侮辱人的刑法。
杜滿的頭發捧出來,周圍人臉色大變,義憤填兇。
——士可殺不可辱,哪有這樣侮辱人的?
“他們說要您親自過去賠禮道歉才放滿哥。”
斥衛嚎啕大哭,“他們說給您一炷香的時間,您要是不過去,他們就送滿哥的一隻手過來。”
“!!!”
好家夥,哪個王八蛋敢動我兄弟?!
“他們敢!”
相豫劈手奪下杜滿的頭發揣在懷裡,“哪個王八蛋割的小滿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