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得太早,商溯已不大能記得起生母的模樣,隻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臉上永遠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像是長在臉上的面具,無論悲喜與否,她永遠溫婉和煦。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覺得她活得很累,人有喜怒哀樂,怎會隻有一副表情?
可四角天空下的她似乎沒有選擇,她一生總被人安排,甚至他的存在,都是一種安排。
她逆來順受接受這一切,然後在生命的盡頭,不顧一切沖破束縛自己一生的桎梏——
“你自由了。”
她對他道,“去做你喜歡的事情。”
于是他當了山賊,去做他們最不屑一顧的人。
商溯摸着空蕩蕩的手指,斜了一眼老仆,“你怎麼不提醒我?”
老仆一言不發,收起他方才用過的紙筆。
“你是啞巴嗎?”
商溯有些不滿。
“不是。”
老仆聲音沙啞晦澀,并不好聽。
“既然不是,為什麼不提醒?”
商溯道。
老仆沉默不語。
收拾完他用過的紙筆,便安靜跪坐在一旁,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
他有今日的擰巴刻薄,老仆居功至偉。
“三當家,咱們下一步做什麼?”
刀疤臉縮手縮腳來請示。
老仆微起身,撥開轎簾一角。
商溯氣笑了。
與這種木頭置氣顯然沒有任何意義,商溯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老奴,手一擡,把标注着進攻時間與路線的地圖隔着車窗扔出去。
前來請示的刀疤臉被東西砸了滿臉。
這是又發什麼瘋?誰又惹三當家生氣了?
撿起來一看,是他看懂但又看不懂的地圖。
“拿給大當家。”
頭頂響起三當家的聲音。
刀疤臉這下明白了,這是大當家做夢都想要的東西——塢堡的進攻時間和路線。
“是。”
刀疤臉如獲至寶,忙不疊讓人給大當家送信。
有了這個東西,他們攻下塢堡便隻是時間問題。
一旦拿下塢堡,他們便再也不缺糧食吃了!
·
“一旦拿下雲城,你大哥我就再沒好日子過了。”
相豫搖頭歎息。
杜滿奇怪問道,“為什麼沒好日子過?”
“大哥為梁王立那麼多功,難道梁王會不高興?”
“他高興,也不高興。”
軍師道,“他高興立功,但不高興此功為主公所立。”
杜滿聽不懂,“什麼高興不高興的?我聽不懂。”
“功高震主。”
想想杜滿捉襟見肘的智商,軍師言簡意赅。
“哦!原來這樣!”
杜滿恍然大悟,“這個狗日的梁王,他容不下大哥,我還不想讓大哥在他手底下做事呢!”
“大哥,以前咱們多快意,自從來了梁州,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我都快憋屈死了!”
杜滿向相豫道,“大哥,咱們走吧,不給勞什子的梁王做事了!”
相豫眸光輕閃,“走肯定要走的,但咱們不能這麼走。”
“咱們替梁王殺了那麼多盛軍與匈奴,又幫他從别人手裡拿了七座城池,哪能空着手走?”
“對,咱們不能空着手走!”
杜滿一拍大腿。
軍師輕搖羽扇,笑而不語。
相豫攤開地圖,豎手一指,“梁王命我領五千兵馬,協助盧登攻取長郡。”
“咱們不去長郡,繞開積雲山,直接去方城。”
“方城雖小,但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無論是梁王還是盛軍,都不會留意這個地方。”
相豫道,“我們現在方城住下來,一邊屯兵,一邊找阿和與貞兒。”
杜滿哈哈一笑,“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去方城,找阿和跟嫂子!”
·
“嫂子,你有幾成把握?”
雷一行看了又看姜貞,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姜貞頭也不擡,繼續繪制地圖,“一成。”
雷一行眼前一黑,聲音哆嗦起來,“嫂、嫂子,您,您不能丢下我們不管啊!”
“我們跟随您與大哥多年,出生入死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對于朱穆來講,一成把握足夠。”
姜貞聲音慢悠悠,補完自己未說完的話。
“......”
不是,您說話不要這麼大喘氣。
雷一行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跟随嫂子這麼多年,他還是不習慣她漫不經心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的行事方式。
“嫂子,那咱們按照計劃行事?”
雷一行緩了緩,試探問道。
姜貞微颔首。
地圖繪制完畢,她擱下筆,擡頭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們。
雖說勝負乃兵家常事,但豫上一次的負着實有些慘烈,追随她的那麼多人,隻有這些人跟着她逃了出來,護送阿和的人更是音訊全無,至今沒有半點消息。
她的小阿和那麼嬌弱,如何熬得住颠沛流離的日子?
這種問題不能細思,每每想起,便是鈍刀子割肉,一寸一寸的疼。
姜貞長眉微蹙。
不行,她必須盡快脫身,去找小阿和。
姜貞擡手掐了下眉心,對趙修文交代,“修文,聽諸位叔叔的話,照顧好你阿婆。”
相豫兄弟三個,與她一樣,同樣排行第二,上面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下面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兄長與弟弟皆在戰亂中走失,如今跟着她的是兄長家的兒子,如今十三歲,名喚趙修文,年齡雖小,但是個穩重可托大事的人。
她還在柳陽城時,他受相豫的托付,來柳陽取糧草,送往前線。
不曾想糧草尚未籌集到,盛軍便大軍壓境,柳陽城破,少年跟着她一路逃亡流浪。
“嬸娘,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阿婆的。”
趙修文點點頭,聲音溫和。
“好孩子。”
姜貞随手拍了拍少年肩膀。
次日,姜貞拿着地圖尋朱穆。
朱穆久攻石城不下,這幾日正在心煩,聽下人報姜貞求見,便揮揮手讓人帶她進來。
“你不去陪我母親說話解悶,來我這裡做什麼?”
朱穆道。
姜貞開門見山,“聽聞明公久攻石城不下,特來獻策。”
“你?”
朱穆上下看了看姜貞。
他聽過姜貞的名聲,說什麼雖是一介女流,但才幹不在相豫之下,不僅治理民生是一把好手,就連排兵布陣也頗為擅長,相豫能從不事生産的遊俠,到現在振臂一呼便有無數人響應的起義軍首領,她可居首功。
他肯接受她的投奔,也正是因為她的名聲。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她能助他一統天下,他不介意提拔一個女人。
“你一個女人,能獻什麼策?”
朱穆半信半疑。
姜貞笑了一下,從袖子裡取出自己提前畫好的地圖。
“明公請看。”
姜貞鋪開地圖,指給朱穆,“此乃石城,此乃夏城,兩城互為犄角,遙相呼應。”
“攻石城,夏城來救,攻夏城,石城來援。”
“無論明公攻取哪一城,都會腹背受敵,損兵折将。”
這話朱穆聽了無數次,如今再聽,不由得頭大如鬥,“我知道石城夏城互為犄角,但極難攻下,但若不将這兩座城池納入囊中,我又如何一統南郡乃至江東之地?”
“明公,石城夏城既難以攻取,為何不繞道取商城?”
姜貞指着地圖道,“若能拿下商城,便可切斷盛軍與石城夏城的聯系,兩城若沒了盛軍的補給,便是孤城,落入明公手中不過時間問題。”
朱穆眼前一亮,好主意!
但是問題來了,誰能繞道取商城?
他的人連石城夏城都打不下,更别提商城了。
庸才啊。
他麾下的将領全是庸才!
朱穆長長歎氣。
姜貞眸光輕轉,“明公,您若信得過我,便點兵五千,您的人領兵,我來為副将,佐助您攻取商城,讓石城與夏城成為您囊中之物。”
朱穆眼皮輕輕一跳。
姜貞道,“兵馬與主将是您的人,我縱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将他們盡收麾下。”
“更何況,我的親眷家小皆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我有二心,您隻管拿他們是問。”
朱穆有些心動。
姜貞笑了笑,“當然,您若不信,便隻當我今日不曾來過。”
說完話,便轉身離開。
“二娘留步。”
朱穆叫住姜貞,“二娘既願意為我分憂,我有何不放心?”
“來人,給二娘點兵。”
朱穆朗聲一笑。
姜貞的親眷都在他手裡,他不怕姜貞騙他兵馬。
再說了,主将與兵士都是他的,姜貞想騙也騙不走。
五千兵甲蓄勢待發。
姜貞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絲嘲弄。
——她隻給自己打江山。
但這五千兵馬倒也值得她将商城打下來,送給朱穆還人情。
當然,商城也必須打下來,阿和是在商城與濟甯城交界的地方失去聯系的,隻有打下商城,她才能去找她的小阿和。
·
讓姜貞牽腸挂肚的相蘊和此時已抵達梁州,正在聽左骞長籲短歎,“咱們的運氣也太背了,怎麼咱們剛過來,大哥就帶兵打仗了?”
“大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咱們來的時候他走了。”
胡青道,“大哥走的太不是時候了!”
“大哥這一走,怕是兩三個月都回不來,咱們是在這兒等大哥,還是去大哥打仗的地方找大哥?”
宋梨問道。
相蘊和哪個都不想選。
她記得梁州與江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叫方城的地方,地盤不大,人也不多,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胡人羌人漢人的雜居地,故而多年來不曾被各方勢力所注意。
但多年以後,這個地方卻因她父親的存在而響徹九州,小小的方城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方洲,一個天府之國,足以供養幾十萬大軍的富饒之城。
算一算時間,阿父一年後才會去方城。
那時候的阿父不比現在好多少,被人追得走投無路,隻能躲進方城避風頭,身邊追随之人死的死,散的散,隻剩幾個自幼相熟的兄弟與軍師在身邊。
權衡利弊下,他去蠻夷之地開荒,教羌人蠻人采織種植,将茹毛飲血之地一點一點打造成未來的魚米之鄉。
相蘊和攥了攥手裡的金瓜子。
——或許,她可以提前去方城。
這麼多錢呢,她能買很多很多東西,可以種植的糧草,搭建房屋的木料,甚至建造城池的磚塊也可以燒起來,不等阿父來方城,她便能把方城大變樣。
百年之後,小小的方城不是因為阿父而名揚天下,而是她慧眼識珠,為阿父阿娘打造了一個能夠問鼎天下的安穩大後方。
恩,偷阿父的功績不算偷。
若阿父有得選,他肯定更想要一個小有基礎的方城,而不是所謂的開國君主的政治眼光。
阿父是遊俠出身,才不會在乎這些虛名。
相蘊和被自己逗笑了。
“咱們去方城。”
相蘊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