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姬汝作的警告起了作用,還是唐牛兒伏殺蒙古騎隊的餘威難散,接下來日子裡,郏城守軍隻敢在城池外圍轉悠,并未涉唐牛兒所置的營地附近半步。
而營地衆士兵,也在唐牛兒的調度下,有條不紊的在營地外設障布防,并時不時派人在四處奔走巡視,免的蒙古兵再來報複。至于郏城那裡,唐牛兒也安排了眼線,時刻關注汝州方面的動向。
雖說當日姬汝作在唐牛兒跟前保證的信誓旦旦,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對方有沒有敷衍行事,對方若老老實實通報還好,否則,以唐牛兒不介意再一次登城拜訪。
如此微妙的氣氛持續了約有兩日,終于,在第三天的正午,一支五人組成的馬隊,才風塵仆仆的出現在了郏城縣外,觀其趕來方向,似乎就是汝州。
馬隊領頭是個身形魁碩的青壯,隻見他斜挎一張長弓,一手拉着缰繩,一手卻攥緊了長弓的一角,神色警惕的打量着前方。此事的他,背後的箭壺中剩餘的箭簇已經不足二十,顯然是在路途中,遇到伏擊用去了大半。
随着他左右的,則是兩個同樣裝扮的軍漢,二人似是以領頭的青年馬首是瞻,各自分列在一側,一左一右,将馬隊中央的兩個文士緊緊護住。
顯然,這兩個年過四旬文士,才是馬隊的核心。
也許是看到遠處黑色的城郭再望,其中一個身形消瘦些的文士,此刻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振奮,他下意識的拽緊了缰繩,催趕着坐騎,想要一鼓作氣,沖上前去。
可就在此人加緊趕路的同時,令一個身形偏胖的文士,臉上不禁浮出一絲不滿,隻見他拿馬镫故意踢了踢坐騎,迫使其放慢腳步,然後才慢悠悠道:“仲澤,既然已經到郏城了,那你便慢些吧,這兩日馬不停蹄趕路,俺這腿都快擡不得了……”
他嘴上像是在商量着,但動作已經明顯慢了下來,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與那心急趕路的文士拉開了差距,這樣一來,倒是難為了左右護送他們的三個軍漢。
這三個軍漢本來還能連成一線,勉強保護二人周全,現在一下被拉開了老遠,一時間快也不是,慢也不是。隻得對着跑在最前的文士喊道:“員外郎,且慢些!”
馬隊前,原本對同伴喊聲充耳不聞的文士,此刻見左右軍漢都跟着說話,此刻也隻得暗暗歎了口氣。
此人名叫王渥,乃是完顔思烈帳下左右司員外郎,此番出行,便是得知了唐牛兒領兵歸附的消息,所以特意奉命從汝州趕來。
當然,這隻是其一,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為了身後之人。
隻見王渥重新勒緊缰繩,放慢了步伐,對着那身後一路上叫苦連天的同伴道:“敬之,你我雖不是同窗,但是遺山先生所托,我自然是要照拂你……你可知,在汝州時,你口無遮攔,引得那武仙幾次想要殺你……若非我上谏大将軍,借着來郏城招賢納士的機會,将你從帳中帶出……你以為,此刻你還能安然無恙嗎……”
身後,那被稱作‘敬之’的微胖的文士,全名叫李汾。
此人本來隻是随口發發牢騷,卻沒想到此刻王渥會如此較真,竟然就當着三名護衛的面,揭起了自己的短兒,這不禁讓他面皮上有些挂不住,遂就想反駁對方。
但任憑他張了半天口,也支支吾吾的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畢竟王渥所說雖然難聽,但全都是事實,一路下來,他這條小命之所能夠保住,還全多虧了對方的護送。
想到了最後,他也隻能恨恨的歎了口氣,悶着聲反問道:“就算仲澤說的都對,可是鈞州戰事以來,那武仙攏兵十萬,眼看着朝廷危難,卻自始至終縮在鄧州不出,這不是目無陛下,擁兵自重是什麼?
在留山時,他目無尊法,無人敢去言他……如今到了汝州,當着大将軍的面,他幾次按軍不前,首鼠兩端,俺自然要當面揭穿他……”
說道生氣之處,這個叫李汾的文士更是滿臉義憤,顯然忘卻了自身的處境,這一幕,直看的那王渥苦笑搖頭,已然後悔将對方引薦到完顔思烈的跟前。
對方雖是的沙陀唐王後裔,頗有才華,但文人心性太重,極易四處碰壁。也難怪如今都四十有二了,卻還連區區一掾吏小官都不曾混到,這樣一個人,恐怕也隻能放在翰林裡做個修編才能堵住他那張破口吧。
再說那武仙,雖說這幾日的進軍,對方都遲疑猶豫,但也隻是出于穩妥考慮,免得中了蒙古軍的埋伏。
這般說來,王渥倒是贊成武仙的穩步推進的方陣,甚至有幾次議事,他都站在武仙一面,勸谏完顔思烈,不要貿然出兵。倒是這個李汾,總是在帳中誇誇其談,恨不得三軍都聽其一人号令,早早出兵,滅了蒙古軍才好。他這般義氣行事,别說是那武仙了,就算是完顔思烈有時候表面不說,背地裡都頗有微辭,顯然是礙于自己面子,不好指出來明言。
正因如此,在近幾次帳中議事時,王渥也看出了,完顔思烈對這李汾尤為反感,幾次都欲言又止,恨不得将其驅趕出帳才好。沒有完顔思烈的照拂,那武仙更是殺其之心欲烈,到了最後,王渥實在抵擋不住,這才拉着對方以出使的形式,逃到了郏城。
這般想着,王渥心底也有些暗恨,自己當初怎麼聽信了元好問的話,接過來這麼個燙手山芋。
反觀身後的李汾,見王渥被說的啞口無言了,他隻當是對方贊成了自己的話,遂暢笑道:“俺不如仲澤你啊,你如今已被大将軍認命右司員外郎,行軍之策你都能說得上話,可是看的俺好生羨慕……可笑俺苦讀數十載,三十七歲還未進士及第,便是去國史館修編都備受排擠,此生想光複祖上榮膺,怕是真的無望了……”
乘着說話的間隙,李汾也已經策馬趕上了王渥,随着黑色的郏城逐漸沒入視線,這李汾的臉上也忽地湧上了一股血色,然後長嘯一聲道:“死心唐室正諸侯,鐵馬南來隘九州……”
壓抑到噴薄而出的詩興,似乎變成了李汾對際遇不滿的唯一釋放,當蒼茫渾厚的詩意,從他的口中吟出的瞬間,一旁的王渥目光一凝,肅穆以待之餘,忙就下意識的驅散了腦中所有想法。
這李汾在中州文壇詩名頗響,就連他也自歎不如,此刻見對方即興沉吟,他也幹忙凝神去聽。
見他如此,另外三個護衛自然是不敢怠慢,說歸起來,他們心中,對二位文士多有敬重,否則也不戶冒着生死,遠道而來,一路護送二人。眼瞅着傳說中的文傑正在一吐而快,他們豈敢擾亂,忙壓住坐騎的嘶鳴,細細去聽。
結果一聽之下,那為首那個青壯的臉上,頓時露出贊慕,他出身不低,從小就能識文斷句,當下,他就感受到了詩句當中,那種磅礴的意境。想到這,這青年心中不禁感慨,早聽說這李汾是後唐血裔,起初衆人還不相信,眼下聽來,當真是皇族後人,才能藏得住此等兇懷啊。
“當日三垂崗上意,諸孫空抱腐…儒…羞……”
說話之間,衆人臉上神态各異,唯獨當事人李汾,卻已經陷入了忘我的境地,尤其到最後三個字時,他似乎宣洩盡了自科舉落榜以來,心中所有羞憤之意,完全是一字一頓的喊出。
如此又過了不知多久,等到所有人都從沉默中擡起頭來的時候,王渥的方才撒開了攥緊的缰繩,兩掌相合道:“好文采,當初遺山先生就與我說,敬之詩名,當屬中州之絕,今日一聽,當真是令吾等折服……敬之切寬心,等此間事了,我回頭在于大将軍說說,隻是這期間,你要管好自己得言行才是……”
王渥雖然在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一找到機會就将這李汾打發走,但當對方這首出口後,他的心中,也隐隐升起了愛才之意,此等人才,若真是随他入這濁濁塵世,也真是可惜了。
也罷,隻要這李汾能管住那張嘴,憑借自己在軍中的地位,真給對方安排一份體面糊口的差事,也無甚難的。這好人,自己還是幹到底吧!
心底暗暗說服自己,王渥的臉上這時候也跟着轉笑道:“還不知敬之這首詩作何題目,可有高名?”
談到自己的詩,王渥臉上還是抑制不住的興奮,隻見他一掃方才臉上的郁郁,此刻挽起了袖子,叉手道:“高名不敢當,俺不過是想到了遠祖在三垂崗大破梁軍,忠孝唐室,這才一時興起,作出了此詩。既然仲澤問起來,那索性就叫做《遠祖雁門武皇》吧!”
“遠祖雁門武皇……好,好一個,大破梁軍,雁門武皇……此番就借着敬之的詩,也預賀大将軍能在鄭州大破蒙軍,中興我大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