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淔狀元及第後,能在瓊林宴上數年之後再見大師兄,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和當初英氣勃發相比,此時的大師兄臉色蒼白,病恹恹的,似乎好多年沒見過太陽,渾身上下更是散發着一股酒色積暮之氣,一雙骨碌碌的眼睛肆意的朝周圍面容姣好的宮女身上梭來睨去,讓人生出猥瑣之感。
作為曾經最熟悉的陌生人,趙子淔周圍是過江之鲫般同榜同科衆星拱月般的恭維、道賀,而獨自一人在酒宴一隅牛飲虎吞、自得其樂的大師兄,他似乎被孤立,被遺忘了,與這場本該歡聲同慶的賜宴有些格格不入。趙子淔很想上去和他打聲招呼,隻是苦于脫不開身,等他好不容易應酬完衆人再次轉身的時候,隻見到一個似乎瞬間蒼老了數十年的茕茕孑立背影蹉跎而去,他再也忍不住,眼裡噙滿了淚水。
趙子淔沒隔多久便獲得了實缺,先被任命為少府監主薄(宋朝基本延續了唐朝的官職職能,唐有五監:國子監、少府監、将作監、軍器監、都水監。除國子監主官稱為祭酒、都水監主官稱為使者外,其他三監主官都稱為正監。宋先以朝官一人判監事,器玩服飾工巧之事,分屬于文思院、後苑造作所,本監隻掌制造門戟、神衣、旌節、祭玉法物、牌印等,并統諸州鑄錢監。元豐改制,始依唐制,置監、少監,領文思、绫綿、染、裁造、文繡五院。)開始在财政官系統中升遷,這期間還擔任過開封附近蔡河上的撥發綱運官,陝西轉運副使,和當初煙波緻爽閣所學相比,趙子淔可以說學以緻用。
正因為有管理河運的經驗,崇甯、大觀年間,子淔督造了許多土木工程,隻不過在宗室宗親及熟人眼中,這些太過俗氣而瞧不起他。直到宣和年間,被任為河南少尹的趙子淔登上政治權利中樞,成為衆人關注的中心,他建議徽宗制造小鐵錢,來纾解蔡京鑄造夾錫錢(長期以來的标準貨币是銅錢,宋朝經常鬧錢荒,造成的原因我們後面再提)而造成的弊病。徽宗不但同意了他的計劃,而且讓趙子淔負責在五個内地路作為試點,分别用五百萬貫新錢來替換舊錢,并平抑糧價。當趙子淔發現政府在貨币兌換問題上(蔡京不合時宜的出了折十錢,也叫當十錢,當時市面上主要是小平錢,折二(也叫大平錢、當二錢,就相當于現在的兩元,價值肯定是多過現在的兩元的,這裡隻是做個比方)。有個故事說,有一天一個小販剛出攤賣馄饨,接過對方了賬的時候直接掏出了一枚折十錢,小販一下傻眼了,這剛出攤的,根本不能找零,便硬着頭皮建議對方再吃九碗馄饨,主顧瞬間就傻眼了,這不是強制消費嗎?對方掏空了所有的錢袋,确實說的實話,主顧不得不含淚吞完了另外九碗馄饨。要知道古人吃的馄饨可是那種用大海碗裝的,确實也難為了這位吃貨。)走得太急,又為百姓請求寬限時日。不久,蔡京複相,攻擊彈劾他紊亂錢法,趙子淔無奈的遭到了免職。
白雲蒼狗,時光如梭,這些年趙子淔并沒有能和大師兄再見過一面,聽說因為宗室子弟先後高中榜魁,在汴梁混迹了數年的大師兄因禍得福,得了知成都府的一份美差,隻不過他卻在其位不謀其政,每每從同榜中人口中得知,他成了一位魚肉百姓的一位大貪官,讓人大跌眼鏡,至于這是那位吳國公使用的障眼法,還是大師兄受了什麼打擊,秉性使然,就不得而知了。
郓王趙楷高中榜魁,是趙子淔這個局外人沒料到的,作為徽宗的第三子,聰穎有餘,喜好弓馬,智才略輸于從煙波緻爽閣出來的同一批人,若硬考,按理說還沒達到一舉奪魁的能力,這裡面的貓膩,多半也是那位公相玩的花樣,至于真實情形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太子趙恒和公相這批人不對路,是宗室宮闱皆知的事情,畢竟母後當年受了這些人的構陷,吃了不少的苦頭,含恨臨了時多半将公相,隐相,媪相這些人的醜事多半抖露出來了,正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蔡京,王黼、童貫、蔡攸甚至多次撺掇趙佶廢掉趙恒的太子之位,這讓太子與公相等人之間更是勢同水火。把這些千絲萬縷的蕭牆政治捋清楚後,趙子淔也就明白了,公相現在是把寶壓在了趙楷身上,把他拉入自己的陣營,用他來與太子制衡,趙楷将來登上大寶,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他公相的手腕了。
趙子淔閑賦之後,最喜歡去酸棗門見一位志趣相投,能說得上話的舊友。那裡雖是個窄小的門戶,裡面卻有個四方院落,辟了兩畦地種着花草和幾十根瘦竹。迎面三間矮屋,檐前挂着簾兒。趙子淔走到院子中間時,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早已掀簾相迎了,對方不上三十年紀,薄薄三绺短須,頭戴凹面巾,後垂兩根長帶,身穿藍羅夾衫,手拿一柄宮扇,頗是儒雅。
“正之,今日你不陪我殺個四五局,可不能輕易離開。”趙子淔字正之,來人直呼其字,可見平時關系極為要好。
“少陽君,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了?”趙子淔拜訪的這位名仕正是‘早有俊聲,倜傥負氣’的太學的魁首陳東,小字少陽。
趙子淔手裡提着幾包剛剛從熟食攤上信手割來的燒雞,香鹵豬蹄,幹羊肉羓子,這位陳少陽平時手頭并不怎麼闊綽,甚至有些清貧,所以每次趙子淔來訪,會帶上時令肉蔬果類,替他打打牙祭。
陳東出身于中等家庭——按照宋朝納稅标準的九等民産,他家正好排列在第五等,但到他的一代已完全敗落,家境十分清寒。這個家旅絕不是顯赫的,五服以内,并無一人做到知州、通判一級的普通官吏。他本人貌不驚人,口才也不太好,碰到緊要關頭,說話有些口吃,期期艾艾,竟然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太學生獵取功名的看家本領,諸如做詩填詞、善于寫對仗工整的四六文、專一經之長等等,他都沒有學到手。隻有寫政論文章,議論風發,詞鋒銳利,才是擅長的。有些太學生也善于寫這類文章,但筆墨多有含蓄,泛論時政,涉及到當權人物時就十分謹慎,有時筆鋒一轉,似貶實褒,因而以此取得富貴的也有人在。偏偏當時這個陳東,不懂得這些訣竅,往往指姓道名地攻擊當道,抨論時弊,不留一點餘地,因此半生蹭蹬,目前已近四十歲,仍然是一介諸生。這個年齡對學生來講已嫌過大,真已有了一些“太”的味道了。别人為他着急,替他叫屈,還有人出點子,替他代籌出身之道,他一概笑笑地拒絕了,毫不在意。正是他這種敢說敢寫,敢作敢為的清流之風,在士林間頗具聲望,趙子淔初次見面就交淺言深,兩人更有一個相同的愛好,喜歡下圍棋,趙子淔的棋技自然在陳東之上,對于這位少陽君屢敗屢戰,屢敗屢戰的頭疼作風,卻甘之如饴,完全是兩人志趣相投,性格使然。
看那書齋,雖是圖書滿架,卻不過是竹椅木榻,并無珍貴的陳設。隻有個伴當拭幾斟茶,竹幾上有個小鴨形銅爐,他在桌屜裡取出一撮鹧鸪斑檀木末,向爐子裡燃着。陳東笑道:“剛好我準備了一壇下菜酒,我就借你的東風請客了。”
陳東的伴當笑嘻嘻的接過趙子淔手中的熟食,在塌幾棋墩的一側放上一張矮桌,未幾,兩雙杯箸,各色酒菜依次上桌。伴當送上來一大壺酒,陳東打發他笑嘻嘻的去了,和趙子淔對案坐下,一邊對弈,一邊自來篩酒,吃的不亦樂乎,殺得酣暢淋漓。
三盤下來,陳東分别輸了九子,六子,三子,酒肉也吃了,棋也下了,陳東知道這位正之兄今天有心事,以他真實的水平,絕對不是今天的勢均力敵。陳少陽也不說破,等着對方道明來意。
第四局棋下到一半,趙子淔總算忍不住先開口了:“現朝中群小用事,賢人遠避,正本清源之策,要在掃清君側。”
“你都遠離中樞了,何必再去趟那渾水?”
“少陽君,你當初的雄心壯志到哪裡去了?你說出這樣的話,不免讓人齒冷。”
陳東年少意氣,心裡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再被對方一激,加上這房間内本就沒外人,他大開大合的總算說出了心裡話:“這世道讓人齒冷的事還少嗎?欲禦外悔,必先除内奸。國家到今日這步天地,都是**敗壞綱紀所緻。不除内奸,一則是民憤難平,二則是志士難起,三則是無以表明當今威精圖治之心。六個奸賊是兀誰,是蔡京、王黼、李彥、童貫、梁師成、朱緬。”
“六賊的門生故吏,鷹犬爪牙遍及朝廷上下,相應将這些毒瘤連根拔除,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讓當今天子禅讓。”
陳東聽到這大不敬的驚天之言時,倒吸一口涼氣。若讓陳東聽見趙子淔的真心話--改朝換代,也不知道這位少陽君會作何感想。琢磨了良久,陳東這才明白這話裡的弦外之音,趙恒和六賊不對路,他早有耳聞,隻是當今皇帝正當壯年,這一記釜底抽薪之計,簡直比登天還難。陳東思付良久,久久不搭話,手中的一顆黑子遲遲沒有落下棋枰。
“這事并不是不可能,我當留心集合有心人,大不了一死以報天下黎民蒼生。”可見他認可了趙子淔的這一大逆不道說法。
陳東話音剛落,伴當慌慌張張破門而入,當着兩人的面,慌慌張張的回禀道:“老爺,有客到訪。”
這已日落西山,平時趕着飯點給他送溫暖的交心之人不在少數,綠林豪傑,儒林師生,他通通來者不拒,更多的人會給他講到最新發生的各類大事,所以陳東往往比皇城司的密探們多一雙耳朵,多一對眼睛,他是不出門便能知天下事,陳東見多識廣,很多人會找他拿一份主意,他無不圓轉自如,讓來者往往皺眉而來,乘興而歸。最近有一位小友,一有空便三天兩頭的往他這裡跑,明明知道對方用的假名,他也不點破,對方受了他的教化,反而越發來往的殷勤了。
伴當領着那人進來時,趙子淔和對方互相愣了愣,這位小爺什麼時候和少陽攀上關系了,以他的背景,似乎有什麼不太好的兆頭。陳東突然對趙子淔眨了眨眼睛,一副早已道破對方身份的表情,趙子淔心頭那顆石頭才算落下。
來人正是和太子打擂台的郓王趙楷,趙佶的第三子,現遷荊南、甯江軍節度使,江陵、夔州牧,進封郓王,任提舉皇城司。出入禁省,不複限朝暮,于外第作飛橋複道以通往來,可以說風光一時兩無。趙子淔在最近的宗室祭祀大典上見過他一次,當時他和趙恒分别立在趙佶的下首位,和東宮太子平起平坐,聽說還和六賊拜了把子,這才讓對方這麼推舉。至于趙楷的為人,趙子淔和對方接觸的不多,隻是點頭之交,也許還談不上認識,不過趙楷給人一種還算尊卑有序的溫文爾雅印象,和大奸大惡的形象相去甚遠,也許這正是嫉惡如仇的陳東明明識破了對方的身份,還願意和他交往的原因,至于陳東另外的意圖,趙子淔就不得而知了。
“老師,學生又來叨擾了。”趙楷朝塌幾上的兩人深深作了一揖,在他看來,趙子淔是他的宗室長兄弟,陳東是他太學的前輩,給兩人作揖理所當然。“這點小小禮物,不成敬意。”趙楷的三個随從大包小包的很快将一張太師椅堆滿了。
“你們兩位就不用我介紹了吧?”
“正之哥哥。”趙楷這一聲喊,讓趙子淔瞬間羞颔起來,對方更是上前來親熱的捉住他的手,讓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失殆盡。
“正之賢弟,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樣,也是瞞着家裡人,偷偷參加了重和元年的科舉考試,他的文采和你當初不相伯仲,這一路披靡,進入殿試。在殿試中的發揮更是出色,奪得了頭名狀元。哪知最後天子看走眼,居然将第二名(榜眼)王昂提為狀元,你說可惜不可惜。他的殿試文章我看過了,其文采絕對在王昂之上。”陳東既然這樣說了,趙子淔最後的一點疑慮也冰釋了,看來這位楷王子确實是一個奇才,自己當初的想法确實過于幼稚了,看來所聽所聞的不一定是真,或許所見的也不一定是真,這讓他心瞬間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