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喝醉了。”
正是嘉德殿四下無人的時,左右宮女宦官皆撤于殿外,皇帝劉協一人癱坐殿中,九枝宮燈的光亮不足于殿外日光媲美。
顯得有些昏暗。
劉協聽到聲響,穩重的腳步聲與溫厚的嗓音,他不用聽也知道是丞相曹操。
“曹丞相,朕還算什麼陛下?”
劉協的聲音充滿磁性,此刻語調上卻透着悲涼。
他才剛剛二十八歲,二十八歲正是一個男人雄姿英發之時,更何況這個男人還是個皇帝。
劉氏出過不少青年王者,在二十八這個年齡都已經做下了一樁樁大事。孝武皇帝二十八歲任衛青為将,斬匈奴三萬。光武皇帝二十八歲随義軍大戰四方……可二十八歲的劉協呢?卻隻能蝸居在自己的深宮中感受着皇帝的權柄越來越小。隻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别人的國越來越大。
涼國越是發奮圖強,劉協的心底,便越不舒服。
這就像龍筋被人從龍身上抽了去一般,他感受到在他的大漢之上,有一頭肥大的蛀蟲在吸食着漢帝國的血肉而成長,漢帝國越來越小,而那蛀蟲卻長成了一頭怪物!
現在哪裡還是漢呢?自玉門關至中山塞,探馬回報的情形那些城池上飄揚的盡是涼字大旗啊!
可他媽的,他才是皇帝啊!
“您……當然是陛下。”
曹操的言語中帶着笃定與堅持,這幾年他操縱朝政,費盡力氣與那些朝中的大臣周旋,從一介外放州牧至今成為洛陽朝堂唯一的霸主,當中有過多少風險他已經不記得了。但他還始終記得一點,那便是當年他為什麼要繼袁本初與馬君皓的紛争之後選擇立足朝堂這條路。
能在先前的亂世中立足的男人,哪個兇中能不藏着萬卷韬略,哪個心底沒有鴻鹄之志?
他來洛陽為的就是避免馬越在不可控制的情況下謀權篡位!他為的也是保證這天下不會在諸侯的紛争中分崩離析。
盡管,頭頂上有這樣一個皇帝,讓他在許多時候顯得束手束腳。
盡管,他覺得皇帝為馬越封王是一個非常不明智的選擇,他也認為如果自己在馬越的立場上,或許會與他的做法相同……但他一定比馬越做得好!
因為馬越不知道應當如何與故士人相處,而他很清楚。
曹操的前半生受出身所影響,并憎惡自己是宦官之後的出身。但曹操的後半生十分相信出身真的能影響一個人的命運,并感激上蒼給予自己這樣的出身。
因為出身決定了一個人的經曆。而相同的經曆下,如何選擇就成了一個人的命運。
“頭上頂着那樣的老師!朕哪裡還像個皇帝,曹丞相!”劉協突然在得到曹操的肯定之後顯得有些歇斯底裡,起身指着西邊破口大罵道:“他在西邊建都!朕不讓他出潼關,他從并州入冀州,又由冀州入青州,如今徐州、豫州皆要入涼國之手!私設州牧、置下百官,驅兵北上置将南下……他眼裡可曾有朕這個皇帝!”
曹操一直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身黑紅色皇服的劉協咬牙切齒,他一言不發地等着劉協發洩完畢,才靜靜地點頭問道:“陛下,您想要的是什麼?”
曹操一下把劉協問住了,事實上劉協從未有時間與經曆問過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隻知道,他是皇帝!
他的父皇曾将他為繼承者來培養,而他從前最尊敬的先生、如今最厭惡的涼王也曾教授他那些帝王心術,就連盧植、皇甫嵩等人也都不無意外……所有人都将他為皇帝來培養,而他也真的就是個皇帝了,可這又什麼用?
涼國的兵馬把守着各個關口,周圍的諸侯他也指揮不動,甚至于劉備、曹操這兩個諸侯也都受限于自己的州域僅僅能夠在江東反賊孫堅的攻勢下守護領土。人才都在丞相的幕府裡,整個朝堂那些老臣聽自己的命令,卻手裡沒有多少實權。而曹操雖然也聽,但自己卻無法命令他。
就連守護宮禁的期門校尉都是曹操的長子曹昂……他這個皇帝拿什麼來命令曹操?
現在曹操倒來問自己,他想要的是什麼?
他當然想要整個天下像自己的祖輩時一樣,親近劉氏,信仰劉氏,海内升平、國泰民安。可這可能嗎?
劉協深吸了口氣,看了曹操兩眼,重新坐回自己的榻上端起酒壺仰頭灌了兩口,沒有說話。
他隻是一隻被禁锢在金絲玉縷的尊貴牢籠中的鳥罷了。
曹操目光柔和地看着劉協,緩緩說道:“陛下曾有過許多次機會,在涼王心向朝廷的時候,您能夠真正地執掌朝政,驅策馬君皓為您而戰……您不要急着否定,臣不認識如今的涼王,但臣認識馬校尉、認識馬将軍、也認識馬州牧,甚至,臣認識被先帝關在黃門寺的馬君皓。他經曆的許多事情可能陛下您并不知道,但是臣在他十六歲時就認識他了。
臣從不認為他是個好人,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好人不會在十六歲就被關進槐裡獄。
但如果不是他在冀州血戰,可能太平道亂匪就已經颠覆了天下。
如果不是他在冒着期門武士的重重阻攔在先帝駕崩時沖入這座大殿,可能您現在未必還在人世。
如果不是他頂着千夫所指的喝罵聲暗殺了陛下的舅舅,用雷霆手段掃平洛陽所有不同的聲音,如今您坐的皇榻很可能是您的兄長,那位弘農王來坐。
先帝時對他無條件的信任,乃至他從一介微命登了偏将軍之位……後來先帝也曾對他有過不公、猜忌,于是将他關入黃門寺,即便在最危難的時刻都不會放他出來,而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或許他對皇室的不信任,就是從那時開始,從先帝懷中抱起您的一刻,皇室便已經失去了他的信任。
臣認識的那個馬将軍,在那個時代是天下最璀璨的将星,掩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似乎隻要他想做什麼事情,全天下都會跑來幫他。皇帝信任他、宦官幫助他,甚至用鼻子看三公的武宦官蹇碩都會親自為他表功。這樣一個人卻沒有一點家财,靠着遠在涼州行商的兄長救濟才能保證府邸的生活。
那個時候,他是臣在世間少有的知己。”
曹操靜靜說着,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字字句句敲擊在劉協的心底。
讓他想到父皇駕崩的那個夜裡,滿身是血的馬越踢開了殿門,把自己抱在懷裡一字一頓地問,殺何進,太子繼位,太後監國,可否?
那時候多好啊,馬越是皇室最鋒利也鋼刀,也是他最堅固的甲胄,隻要能看到馬越就能讓年幼登基的他感到安心。
就仿佛整個帝國安然無恙。
可仿佛所有人都不喜歡他,皇祖母不喜歡、皇舅不喜歡、老臣不喜歡、小宦官也不喜歡……仿佛全天下都抛棄他了。
“後來他做了涼州牧,肅清韓遂宋建之亂,有了地盤和兵馬。”曹操聳肩笑笑,仿佛想起記憶裡頭角峥嵘的馬越,“他與臣定下兄弟之盟,要從東到西掃清寰宇,要擊敗所有的叛賊還漢室清平。臣相信他是真的,因為他如果有過反心,您登基是正是他如日中天之時,朝廷裡有兵馬的開府大将軍全被他殺了個幹淨,皇帝尚幼監國已老,那是最好的機會,但他什麼都沒有做,直到袁本初将他逼出洛陽……甚至在那是他手裡還有董卓與馬玩的西涼援軍,若他想反攻洛陽,一樣的易如反掌。
他什麼都沒做,領了涼州牧像喪家之犬一般背東而走。後來……他帶着萬馬千軍回到洛陽,殺了本初。”
曹操臉上難得有了一絲悲傷,卻也轉瞬即逝,“他那次入洛陽,應當是想掌握朝政的,因為他已經有了涼州,為朝廷謀了一個兵馬的來源,他覺得可以與各地作亂的諸侯一戰了,所以他回到這裡……但您把他放逐了。他在那些時候都沒有反,所以臣相信即便到了現在他仍舊不是反心,因為他大可直接縱兵沖入朝廷把您從皇位上拉下來,他隻是不願那樣做罷了。”
“但是您真真正正失去了馬君皓,失去了涼州、失去了并州、失去了冀州、失去了益州、失去了青州,甚至,您還将失去豫州與徐州。但是誰都已經回不了頭了,哪怕他隻是在向天下證明他是對的,那些土地也無法再回到您的治下,除非……與涼國開戰。”
“所以,朝廷要革除無用的官員,削減不必要的開支,招兵買馬!”曹操沒有再看向劉協,眼神中帶着一絲隐藏在眼底的不屑說道:“您不要再飲酒了,一個醉漢是無法擊敗馬越的,如果您希望這天下平定之日能夠親口為他立谥為涼武王的話……就不能再飲酒了。”
隻有死人才需要谥号。
劉協用震驚的目光看着曹操,盡管他深恨涼國奪走了屬于他的土地,但他從未想過要殺馬越啊……看着面色如常的曹操,他有些結巴地問道:“他,他不是丞相的,知己嗎?”
“正因知己,才唯獨不能放心。”曹操有些艱難地對劉協笑了一下,旋即語重心長地道:“陛下,成長為男人吧,雖然還不是現在……但那一日,不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