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河東郡。
作為天下最是紛亂的州域之一,并州的局勢并不比幾年前的涼州好上多少,盡管這裡有着豐富的漁鹽之利,州牧可憑借富庶的财力征募精良的軍隊。
漢中平四年,故中山相張純反叛,漢帝劉宏下诏命南匈奴率部平叛,羌渠單于命自己最親信的兒子左賢王于扶羅率部平叛。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除了南匈奴左部,參戰的還有烏桓人,那也是幽州人公孫瓒的起家之戰。戰事以張純張舉的死亡而告終,可南匈奴内部卻亂了,南匈奴屬國中人們擔心大漢會永無休止地征募匈奴勇士平叛而起兵造反,南匈奴單于羌渠被國人攻殺,之後南匈奴另輔立須蔔骨都侯為新單于。
于扶羅難以回到故地,便停滞在河東一帶,養馬放牧的同時對附近漢家郡縣進行劫掠,以圖積蓄力量重歸王庭。另一方面,須蔔骨都侯單于在第二年死去,王位虛待,以緻南匈奴大亂。大多數萬騎長倒向漢人并州刺史丁原,而于扶羅也為了奪回應有的南匈奴單于王位,正式向丁原宣戰。
就在初平最後一年那場漢與鮮卑的戰争來臨之前,并州刺史丁原方才一戰克定于扶羅,這才有機會領軍北上抵抗鮮卑。
這一日,南匈奴左部萬騎長劉豹的帳中來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攜一封刻着大漢美陽侯印信的書信作為使者來見他。
當劉豹躺在帳中看到這封書信時,當即一下子坐了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封信的落款上加蓋的大印――漢美陽侯,馬越。
馬越!
那桀骜骁勇的青年嗎?
劉豹緊握着這封信,換來門口的侍從問道:“這封信的主人在哪?”
“回小王,那人就在帳外。”
“快請進來!”劉豹正襟危坐,等待着帳簾被掀開,卻見到一個身高八尺精神爍爍的……老頭兒?
“你是誰?馬越呢?”劉豹臉色一變問道:“你從哪裡得來他的印信?”
程立沒見過劉豹,但這并不妨礙他猜測此人便是劉豹,拱拱手,程立笑道:“他在涼州做州牧,還能在哪兒?印信是我自己加蓋的。”
“來人,拿下!”
劉豹一招手便喚來數名匈奴武士,要将這個怪老頭拿下。卻聽這老頭不慌不忙地說道:“老夫是美陽侯的部下。”
“慢着!”劉豹一聽是馬越部下,急忙擺手讓武士下去,說道:“你拿什麼來證明你是馬君皓的部下?你在涼州身居何職?”
說話間,劉豹已叫過一個中原漢家人士問道:“他說話是涼州口音嗎?”
那中原人搖了搖頭,恭敬地說道:“像是司兖一帶人士,絕對不是涼人。就算是涼州文士身上都有一股子魚死網破的狠勁,他沒有。”
這話一出,劉豹眼睛猛然眯了起來,語氣不善地對程立說道:“你是來消遣本王的?”
“小王息怒,别管我是不是涼州牧的手下,您隻需要知道,我能幫您奪回王庭,助您父親登上單于大位。”程立攤開兩手,無所謂地說道:“如果您沒這想法,那便盡管老夫扣下吧。”
時過境遷,劉豹已經不是當年在梁府後宅彈琴起舞的南匈奴王世子了,這些年他幾乎舍棄了匈奴王室的榮耀,領着部下在艱難時劫掠郡縣,奸淫擄掠手中早已沾滿鮮血。盡管他還記得曾經常在他身後飄揚的長幡,也記得一句話号令千騎的威風……但那早就已經不屬于他。
現在的他,隻是一支野軍首領罷了,誰能養得起他,誰有糧食供養麾下一支龐大的匈奴軍隊,他就能為誰效死。
“呵呵,面前的這位漢人先生,小王早就忘記什麼匈奴王庭了。”劉豹撫掌笑了,攤手命人取來蒲團,說道:“請坐。無論你是誰的部下,别跟小王提什麼匈奴王庭,那太遙遠,本王自己都打不過你們漢人在并州設立的刺史,更别說你們這些需要小王的力量去打仗的人了。鬼鬼祟祟,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們匈奴人習慣直來直去。”劉豹的臉上變了模樣,滿面的乖戾笑容,指着程立說道:“你能拿出多少糧草、錢财,我就能率領多少部下為你及你身後的主子打仗,說明你的來意吧,漢人先生。”
程立也笑了,來的路上他生怕劉豹抱着曾經的榮耀不屑于參加漢人的争鬥,不過看到眼前一幕,他的心徹底地放了下來。一雙看似昏花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劉豹的眼睛,緩慢而有中氣地說道:“發兵五千,在今年五月發動對河内郡的襲擊,劫掠郡内各縣,擊敗河内本地守軍,牽制朝廷援軍。七月,原路返回,支援另一支進攻并州刺史丁原的部隊,打垮他們,收攏你們南匈奴的殘部,拱衛新的并州刺史上任。”
劉豹的眼睛越瞪越大,面對這樣的計劃,他很難再讓自己保持平靜。攻打河内……河内郡最近的城池距離洛陽不過是洛陽到孟津渡口的距離,但要想從上黨進攻河内,他必須要帶着部下越過無定河,翻越太行山,且不說沒有讓馬隊奔跑的道路,就算是有,也很難不被州郡官兵埋伏。
“你是董卓的人?”劉豹知道稱名一時的董卓麾下頭号大将牛輔前些時候被并州刺史丁原麾下那個勇不可擋号稱‘飛将’的呂布在軍陣中捅了個窟窿,斬去一條手臂。劉豹搖頭說道:“這并不合适,無論由并州走還是由司隸,要想保證五千兵力在中原發動襲擊,我要策動上萬軍隊同時進發,這已經超過了我本部兵馬,況且此戰過後,你們的皇帝會降罪于我,一旦你們失敗了,我們整個南匈奴都無法保全。”
“我本打算殺了你,但像你這樣有瘋狂想法的男人應該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劉豹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說道:“你走吧,我會下令放你離開。”
出乎他的意料,遭受拒絕的程立臉上沒有絲毫變化,隻是認真地說道:“你難道沒有一點興趣聽聽我們的報答?隻要現在同意,将會有車隊源源不斷地為你送來大縣一年的糧食賦稅,兩千柄矛。對了,還有一種最近剛出現的名叫棉衣的衣服,在司隸一帶萬錢難求一件,我們會送給你一百件。”
一個大縣一年的糧食收入?劉豹不為所動,一個大縣糧食收入至多能養活三千人一年,也隻夠他此次出兵人馬三個月糧草,倒是那百件棉衣令人心動……對方将數目掐得非常仔細,劉豹敏銳地察覺到面前這個不苟言笑的漢人老者很可能還有後話。
果然,程立接着說道:“如果事成,你将得到你所應得的酬勞,當新州牧就任,是你,或你父親即位單于,這一切都在你的意願。并且在并州将會有一郡的土地作為匈奴南庭。”
劉豹的呼吸,急促了。他的眼睛緊緊地眯了一下,接着過了片刻才神志清醒地說道:“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一切需要過問父親之後方能給您答案。漢人先生,還請勞煩您在駐地留待幾日。”
“老夫程立,那便叨擾小王了。老夫便在貴地靜候佳音。”說罷,程立轉身的瞬間卻又回頭說道:“小王,還望你考慮清楚,這并非是挑撥您的父子關系。而是在老夫的心裡,您比你父親更适合做單于。你做單于,對我漢家更加有利,對貴族也更加有利。長久的和平,兩族百姓相安無事,要比連年的混戰更加有利。想來,小王要比令尊更明白這個道理。”
劉豹禮貌地輕笑,點頭送程立出帳,待到帳中空無一人,他臉上才變得凝重,帶着些許的失魂落魄。
他要讓他的父親來做決定嗎?如果對方是董卓,恐怕即便是他也很難與之和睦相處,但若不是董卓還能有誰?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馬越的影子,但馬越總不能親領并州牧吧?
匈奴單于,那是他一直都想坐上的位置,從幼時開始,他的一切都為了登上單于位……可難道為了單于位就要與父親反目嗎?
劉豹陷入了沉思。
與此同時三輔之地遊走在官道上的遊俠、行商變得多了起來,這些人來自司隸各個地方,有的體型高大有的眼神清明,往返于各個城池。漸漸地,三輔各個城池都開始散步關于袁氏不好的話語,這裡有童謠,有歌賦,流言就這樣地散步開來。
而更重要的是這些商隊每走到一座城池,當他們離開時人數上總會少上一些。
各縣守軍伍長、屯長或是縣府的小吏,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小卒子身邊幾乎在同一時間多了一些‘朋友’,閑暇時或是飲酒,或是搏戲,幾乎多數的下層官吏與守軍小首領的生活都突然變得豐富起來。
在每個夜裡,那些散布在城外鄉間的貧家小戶中,一個個貧苦農人模樣的漢子就着燭光拿起筆,在削薄的木片上寫下一個個蠅頭小字。這些木片将會在第二天清晨不經意地從男人的衣袖中滑落在裝滿木柴的獨輪車上,與那些劈得七長八短人們不屑于購買的木柴送往隻有少數人知道的地方。
重重微不足道的異狀在三輔之地悄然發生着,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人能夠将它們彙總着報告給朝廷。
這場戰争,在開始前,早就已經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