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郡城中沒有人想到,義興周氏的二代家主周安離開江南處置使楊奇的府上,又悄然去拜會郡守劉平山,同樣送上了一份不菲的重禮。當然,與送給楊家的東西相比,這又其實就不算什麼了。
劉平山在自家的花廳裡會見周安。劉平山本來不太看得起商人,對于漸漸從士族蛻化成商賈豪門的義興周氏,他并不十分看重。哪怕周安是周氏二代家主的身份,也不值得他親自相見。
但劉平山的消息很靈通,他知道周安剛從楊家離開,而楊奇親自接見了他,據說兩家聯姻的可能性由此大增。
這是劉平山願意見周安的關鍵因素。他可以看不起周安,但不能不給楊奇面子。若是日後周氏真的跟楊家聯姻,周昶變成楊家的女婿,周氏就攀附上了江南第一權貴,為了日後考慮,劉平山就耐着性子跟周安虛與委蛇一番。
當然,也是看在周安所送的厚禮份上。
“讓周家主如此破費,實在是愧不敢當。”劉平山略一施禮:“請恕本官直言,本官與你們義興周氏素無來往,周家主突然登門送禮,也無需客套,有話就直說吧!”
劉平山如此直白,連基本的客套寒暄都省了,其實本身就是一種輕視和居高臨下。
周安心頭掠過一絲惱火,卻不敢表現出來,抱拳笑道:“郡守大人,周某此次來江甯拜會楊使君,為犬子向楊使君之女求婚下聘,久仰大人為江甯郡政殚精竭慮、為江甯郡百姓所愛戴,就冒昧登門拜會,有不妥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周安的态度謙卑,聲音柔和,但這番話卻包含着諸多信息。同時也是在暗示劉平山,若是楊家跟周氏聯姻成功,你區區楊奇治下一城郡守,也敢小觑使君的親家?
劉平山聞言眉梢一挑,淡然一笑:“哦?周家主真是好氣魄,竟然要跟使君大人聯姻!不知,使君大人意下如何呢?”
“不瞞郡守大人說,楊使君對犬子也頗有關照欣賞之意,已經同意向朝廷舉薦犬子出仕為國效力。至于兩家婚姻之事,使君說會慎重考慮。”周安微微一笑:“使君大人康靖國難,率江南軍民力拒安賊叛軍,保住江南一地繁榮,周氏舉族敬仰感激,若然使君不允婚姻,周氏也願意獻上半數家族财力,資助使君牧馬練兵,幫助朝廷平定亂軍光複中原!”
周安的話讓劉平山心頭一震,望向周安的目光自是不同。
周安無非是在暗示周氏投靠楊奇的力度和決心。義興周氏半數家族财力,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若得這份資助,楊奇日後……劉平山嘴角的冷漠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故作熱切的微笑。
“義興周氏高風亮節匡助國難,本官佩服。”劉平山嘴角的笑容更濃:“既然如此,日後本官願意與周家主多親近親近!”
兩人虛來套去,劉平山漸漸就摸清了周安的真正來意。無非是想借刀殺人,想要讓劉家出面滅殺孔晟,為周昶成為楊家女婿貴客掃除障礙,同時一雪前恥。
問題是這種話不能公開說出來,隻能心照不宣。在周安心裡,堂堂郡守大人,劉平山在江甯的權勢僅次于楊奇,他若是要出手對付孔晟,有的是手段讓孔晟萬劫不複。況且,孔晟與劉家的二公子劉念勢不兩立,劉念前番更是遭受裸奔全城的奇恥大辱,他不信劉平山能坐視不管。
但劉平山心裡卻另有打算。
作為地方官,他要“拾掇”孔晟輕而易舉,有的是辦法給孔晟套上一項罪名,收監入獄。但孔晟畢竟是楊奇曾經的女婿,又是楊奇世交故人的後代,在楊奇态度暧昧不清的前提下,劉平山不會輕舉妄動。
劉平山是楊奇的鐵杆下屬,太了解楊奇的性情中虛僞的一面了,他自诩重情重義,孔晟是他舊交之子,哪怕婚姻不成,他也會在面上保持一種愛護晚輩的假象。
所以,不論周安怎麼許諾暗示,劉平山隻是輕描淡寫地裝作不懂。到了最後,周安隻能無奈告辭,心頭惱火之極。
周安固然是商賈精明滿腹心機,但劉平山這種官場老油條,又豈是好容易對付的?
臨别之際,劉平山還話裡藏刀警告周安:“周家主,小輩之間有些恩怨,鬧騰鬧騰就算了,你我還是各自嚴加管束,不宜再生事端!”
周安心頭一冷,抱拳施禮:“周某明白,就此拜别,告辭了!”
周安心知肚明,劉平山這番話不為别的,而是警告他:劉家可以不管他們周氏如何報複孔晟,使什麼手段,但不能把劉念給牽扯進去,否則周氏就要承受來自劉郡守的怒火。
對于前番周昶撺掇劉念組織什麼茶會,密謀在茶酒中給孔晟下毒、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兒,劉平山一直耿耿于懷。對于周昶,劉平山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好印象:他的兒子劉念固然是一個纨绔浪子,但周氏舉族推出的這個青年士子,其實也是一個斯文敗類,心腸狠毒。
周安郁悶離開劉府,上了自己低調而又奢侈的馬車,急匆匆返回客棧。他并不知,他去劉府拜會的消息,在他返回客棧的路上,就傳到了楊奇的耳朵裡。
楊奇經營江南接近十年,根基深厚,亂世驟起,更是加強了對治下的鐵腕掌控。在他治理的中心城市,江甯郡城中任何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楊寬低眉垂眼站在花廳裡,靜靜等候着楊奇的指示。
楊奇臉色微微有些陰沉。義興周氏前來投效付出成本極大的投名狀,固然為他所喜,但周氏突兀而來的真實用意,卻又引起了他的多疑猜忌。他當然是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卻深藏于心,不能暴露半分,周氏若是居心不軌,絕對會迎來他暴風驟雨一般的鎮壓。
周安來江甯郡城不到一日,就試圖翻雲覆雨到處先後拜會本城權貴,這無疑讓楊奇心頭的猜忌更深了一層。
“楊寬,你認為,周安登門拜見劉平山,到底是何居心?”
耳邊傳進老爺陰沉的聲音,楊寬心裡凜然,嘴上恭謹道:“大人,小的認為,周安去劉郡守府上,無非還是攀附權貴的動機使然,如果小的沒有猜錯,他接下來這兩天,還會去其他幾位大人的府上送禮。”
楊奇聞言冷冷一笑:“不,楊寬,周安的動機在孔晟身上。”
楊寬一驚:“大人,周安想要利用劉郡守向孔晟下手?這麼說倒是也極有可能,劉郡守家的劉念前兩日裸奔受辱,劉家記恨在心也是常理。”
“周昶和劉念設計陷害孔晟,卻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是自作自受。”楊奇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孔晟是本官故交晚輩,他們使些手段報複他,本官可以坐視不管,但若是要傷及他的性命根本,就休怪本官翻臉無情!”
“這周昶心性陰毒狹隘,這是本官不能下決心将雪若許配給他的主要原因。”楊奇揮了揮手:“楊寬,你去給孔晟送些酒菜,就說是本官賞賜給他的。”
楊寬眼眸中掠過一絲複雜,領命而去。
楊奇給孔晟送酒菜,無非是公開表示一種護持關照的态度,警告各方勢力要适可而止。同時也是一種矯情施恩,向全城百姓證明楊奇的寬宏大量和高情厚誼。
到了這個份上,楊寬根本捉摸不透主人的真正心思了。
要說他要将女兒嫁給孔晟,他又同時對周氏的求婚态度暧昧;可要說他對周氏情有獨鐘,卻偏偏又對孔晟流露出某種重視,繼續充當孔晟的保護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