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墨淵山。”
蒼鷹在天上盤旋,墨淵山挺立在眼前,像是柄沖霄寶劍直插九天。
他站在山腳下,一襲黑衣,懷裡抱着一把劍。這是他第二次來到墨淵山,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深秋,盤山小道上鋪滿了鮮黃色的落葉,林間的走獸竄來竄去,絲毫也不怕人。那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和他一起來的人很多,有精神抖擻的老人,有健步如飛的少年,也有披甲戴劍的護衛。老人是他的老師,穿着黑白衣裳的人都稱呼老人為钜子,少年是他的好友,是下一任钜子,而那些披着青龍大氅的護衛對他很是尊敬。
如今,這些人都不在了,山道上隻他一人。
剛下過一場雨,地上的落葉泛着清香,林風吹來一陣清冷,黑色的鞋子落在黃色的落葉上。追尋着三十年前的記憶,沿着這條小路一直走,就會到達白城。
蒼鷹一直頭頂盤旋,那是白城的眼睛,沒有人可以逃脫它的追蹤。他也沒打算避開它,腳步越來越快,兩旁的樹影向後急劇倒退,樹林裡響起了尖利的嘯聲。
他在一株參天古樹下面頓住腳步,抱着劍打量四方。嘯聲過後,林子裡極其安靜,飛鳥從樹上竄起,翅膀拍落一竄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懷中的劍柄上。
一片落葉從樹上飄下來,三隻螞蟻擡着一枚草籽從他的腳前經過,一隻山蟾躲在草叢裡鼓着眼睛。落葉墜地,螞蟻們進入了草叢,就在那一瞬間,山蟾吐出了長長的舌頭,猛地一卷,将三隻螞蟻和草籽一起卷進了肚子。
這一切,都落入他的眼裡。
“簌!”
頭頂上響起了怪異的風聲,他沒有擡頭,而是伸出抱着劍的手抓向樹杆,粗壯的手指陷入了凹凸不平的樹孔,他在那些孔洞上借力而起,身子向上竄去,像是一條纏樹而上的黑蛇,輕靈而危險。
“锵锵锵。”
一陣金鐵交接聲響起,穿着黑白衣裳的人從天而墜,躲在草叢裡的山蟾來不及閃開,被那人一屁股坐得稀爛。
他從樹冠上跳下來,即将落地的一霎那,腳尖在樹身上一蹭,身子平平飛出數丈,用劍尖指着穿着黑白衣裳的人的喉嚨,而那劍仍然沒有出鞘。
“簌簌簌!”
接二連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一個個穿着黑白衣裳的人從樹上和草叢裡冒出來,慢慢向他靠攏,把他包圍起來。
他向後退了幾步,退到包圍圈裡,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和他手裡的劍。此時,那劍已經拔出了兩寸,露出了劍锷上方的銘文和一朵梅花。
銘文隻有四個字,不器不攻。
他把劍歸鞘,沿着小路向前走去,穿着黑白衣裳的人如水二分,再也沒有人攔他。山林又恢複了安靜,就連那隻蒼鷹都斂了蹤迹。
小路的盡頭處是一道懸崖,強勁的風刮起他的袍角與頭發,他站在一塊石頭前面,那石頭一半黑一半白,上面的字也是半黑半白--墨。
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小路方絕,索道又起,前方是一條索道,由下往上的索道,一半在天上,一半在雲海,八條粗如手臂繩子從天上墜下來,一頭系着雄偉的城池,一頭系着懸崖絕壁,繩子上鋪着木頭,比腰身還要粗的木頭。看上去很結實,可是一腳踩上去,整座索道都開始顫抖,在雲裡顫抖。
雲海很潮濕,木頭很滑溜,走在上面不是升天就是墜入深淵,據說,在這索道下面有一條黑色的河流,裡面泡着無數的屍骨。他走得很慢,卻很有節奏,每邁一步都落得很穩,步與步之間的距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這裡就是白城。”
走完了索道,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沒有去擰滴着水的衣角,而是擡起頭來,看着不遠處的彩虹。
彩虹就挂在城上,那是一座巍峨的城池,它建在墨淵山之颠,通體渾白,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白玉。城牆上沒有箭塔,但卻有無數具高大的傀儡,那些傀儡有的像人,有的像獸,有的四不像。不管它們像什麼,它們都擁有強大的戰力,凡是想要亵渎這座城池的人,都會領略到水與火的力量,那火能在水裡燃燒,那水能在火裡結冰。這是天下最難攻破的城池。
白城沒有城門。
他在城牆下頓住腳步。
“哐哐哐哐……”
城牆上的機關在絞動,巨大的聲響震得天搖地動,就連彩虹都仿佛在震蕩。伴随着機關的絞動,城牆慢慢的矮了下來,不對,不是城牆矮了下來,而是城牆上又多了一道牆,那牆從上方降下來,慢慢陷入地裡,露了龐大的石台。
石台上有五百人,五百匹馬,馬是高大的戰馬,它們或許是白色的,也或許是黑色的,然而現在統統被染成了黑白色,馬背上的騎衣披着黑白大氅,穿着半黑半白的铠甲,頭上戴着鐵盔,臉上罩着面甲,一千隻眼睛齊齊向他看來,他毫不懷疑,隻要城中的某個人一聲令下,這些黑白色的浪花就會把他輾成肉泥。
“白城,歡迎您的到來。”
一名黑白騎士騎着馬沖下石台,來到他的面前,把馬勒得人立而起,戰馬嘶嘯着,高高的揚起前蹄,那蹄子就在他的鼻尖前方刨動。
他一動不動。
走上石台,正中央雕刻着梅花,他就站在梅花上面。那巨大的聲音又開始響起來,城牆慢慢浮起,石台向上升去,一直升到城牆上方。彩虹就在頭頂,仿佛伸手可捉。
在五百名黑白騎的護送下,他來到白城的内部,放眼看去,這真的是一座偉大的城池,街道幹淨而整潔,石屋錯落有緻的分布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一例外,都穿着黑白相間的衣裳,在這裡,隻有黑與白,就連石屋旁的樹木都被漆成了黑白。可惜,彩虹和天空不能被染成黑白,他心想。
城中最高大的建築在城池的中央,一共有三層,看上去像是一座寶塔,入口處是一條石階,當然,這條石階也是半黑半白。來到這裡,騎士們沒有再護衛他,他獨自一人向階頂爬去。
有人在上面等他。
那人站在雕塑的下面,雕塑有兩具,左邊的是朵黑白花,右邊的是把劍,那劍的樣式與他懷裡抱的劍一模一樣,而那人手腕上戴的花也與雕塑花一模一樣。這是一個女人,穿着淡紫色的長裙,瀑布一般的長發披散在背後,一直垂到腿彎。目前為止,她是城中唯一的别樣色彩。
“師叔。”
那女子向他欠了欠身。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桐華。”
女子溫婉的笑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腳尖。
“桐華,桐梓芳華,很好聽的名字。”
他抱着劍點了點頭。
聽見‘桐梓芳華’四個字,女子愣了一下,美麗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迷茫,還有些許痛楚。是的,她就是桐華,她已經回到墨淵山了。
桐華帶着他向寶塔樣的建築裡走去,一排一排的黑白甲士站在兩側,頂盔貫甲,腰上懸着劍。桐華的腳步極是輕盈,走路沒有半點聲音,就連垂在腿彎上的長發都沒有晃動。穿行在亭台,假山,屋舍,走廊,裡面的建築美輪美奂,他卻目不斜視,桐華也沒說話。來到最裡面的一棟氣勢恢宏的大殿前,桐華頓住了腳步。
“師叔請進,師尊已經恭候多時。”
桐華垂手站在門口。
他抱着劍走進去。
殿内很亮,窗戶上透着光,黑白燭台上燃着光,柱頭上與牆龛上也跳動着火光,白色的大道直通高台,大道的兩側是一黑一白兩條涓涓細流,流水叮叮咚咚的響着。
“你終于來了。”
威嚴而淡漠的聲音從高台上響起,在那台上坐着一個白衣人,背對而坐。殿牆是黑色的,深沉的黑。
他沒有說話,抱着劍行走在白色的大道上,腳步踩着流水的節奏,也踩着地上那一個又一個符文,他走得很是小心,仿佛這些符文是洪水怪獸一樣,稍不注意就會被它們吞噬。
“我是該叫你宋讓,還是殷讓?或者,殷侯?我的師弟。”
白衣人慢慢的轉過身來,鶴發童顔,辯不出年紀,長長的雪發披散在肩上,溫和的眼裡時不時的閃過絲絲銳利。
“如果你是宋讓,我應該殺了你,如果你是殷讓,我應該叫你一聲師兄,如果你是殷侯,那你早就死了。師尊說過,你的易容術獨步天下,甚至強過師尊,當然也比我強。現在,我已經認不出你來了。”
黑衣人沒有說話,他在三處符文前停了下來,額頭上滾起了汗水。潺潺的流水聲就在這時急促起來,仿佛一顆一顆的珠玉潑在盤裡,叮叮當當的亂響,好像是在催促他盡快做出選擇。
“三十年了,你都把這條路給忘記了,那你還回來做什麼?”白衣人淡淡的說着。
黑衣人道:“我帶回來了黑白劍。”
“黑白劍?如果沒有黑白劍,你進不了白城。走過‘墨’字石,你會滾進黑河裡,在黑河裡待上一輩子,生生世世被壓在白城之下。”
白衣人的聲音越來越淡,那流水聲卻越來越急,刻着符紋的道路突然晃動起來,而那些符紋也開始急速的變幻着位置,黑衣人置身于其中,猶如陷身于狂海怒濤。
“噗”的一聲響,像是一個水泡破裂,極是輕微,天地乾坤卻在變幻,腳下猛地一輕,黑衣人墜入了無底深淵。
“唉。”
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