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清晨,陽光明媚,空氣格外清新。黑白樹沐浴在陽光下,地上投着淺涼的影子。桐華從黑白殿走下來,沿着石階一直走到樹下。
鐘聲就在這時響起,一共三聲。
蒼鷹從樹梢上飛過,鑽進了黑白殿,那是師尊的眼睛,它可以看到中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裡發生的每一件事。這一點也不誇張哦,師尊心懷天下,墨家的弟子也就遍布天下。
左邊的塔樓裡傳來了讀書聲,那是小師弟和小師妹們正在修習功課,他們都是聰明的孩子,從小就接受名家的教導,對各家各派的要義了如指掌。當然,他們更為精通墨家的道與術,隻要他們通過了師尊的考驗,就可以下山,進入八百諸侯的朝堂。天下是大周的天下,也是諸侯們的天下,然而,在不知不覺間,其實也是墨家的天下。沒有人知道白城有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臣子是不是墨家的人。
桐華當然不會告訴他們。
一群群穿着黑白衣裳的人從樹下走過,見了桐華,都向她彎身行禮。這些師弟師妹是賞善罰惡的使者,也是正義的力量的化身,他們的道路充滿了危險,随時随地都有可能會為正義而獻出寶貴的生命,值得所有人尊敬,白城裡的孩子都羨慕他們,都想成為一名賞善罰惡的使者。
騎着黑白馬,披着黑白甲的騎士也朝桐華走來,他們的首領是桐華的師兄,可桐華卻是白城裡的大師姐,于是,這位師兄變成了她的師弟,他很尊敬她,像是尊敬師尊一樣。在白城,這樣的騎士有兩千人,他們守衛着白城的安全。是的,安全,哪怕是正義也需要安全。
這是一個烽火亂世,沒有劍與盾是實現不了理想的,不管那理想是多麼的崇高。這是師尊的原話。
在黑白樹下接受了來自師弟師妹們的注目禮,桐華把手輕輕的拍在樹上,樹身陷下去一個手掌印,地面卻開始紋裂,向四面八方紋裂。
一條石梯顯露出來,冷嗖嗖的風從裡面往上竄,把桐華背後的長發揚起來。桐華抱起樹下的籃子,往地下走去。
這裡所有的建築都離不開黑白,白城自然也不例外,城池雖然是白色的,可是城池的下面卻有一條黑河,它流着黑色的河水,永遠也不停歇。
沿着石梯一直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走,眼前忽然一亮,桐華已經走出了白城,來到了懸崖的下面,這是一處大峽谷,谷底生長着各種不知名的樹木,樹冠就像華麗的蓋子,樹身上爬滿了青苔和綠滕。
黑河就像一把劍,把這片綠色的世界一切兩半。
黑河是平靜的,它無聲的流動着。師尊說,黑河來自地底,在所我看不到的地方洶湧澎湃。黑河是危險的,隻需要一點火星就可以焚燒一切,它可以在任何地方燃燒,包括水裡。城牆上的機關獸會吐火,吐的其實就是黑河裡的水,燃燒着的水。
黑河裡泡着無數的屍骨,墨家的敵人的屍骨,走在岸上是看不到屍骨的,因為黑河落羽即沉。桐華記得,有一次不小心掉入了河裡,那水極重,像是一團團爛泥巴拖着她往下陷,要不是師尊見機得快,她早就死了,去見昊天大神了。
無論不能的昊天大神啊,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不告訴你,其實我在想一個惡人。那個惡人長得很一般,沒有師尊英俊,也不夠聰明,我之所以想他,是因為他讓我蒙羞了,我是白城裡的大師姐,第一次出任務就失敗了,都賴他。唉,如今南楚稱王了,天下生靈必然塗炭,這是多麼的大逆不道啊,師尊正準備派人去鳳歌城執行賞罰,可是,想都不用想,肯定沒有我的份。
小惡人,你可得活着哦,好好的活着,等我來取你的性命,把你的頭顱扔進黑河裡。師尊說過,所有一切的罪惡都可以在河裡洗淨。不過,也有人例外呢。
譬如,那個人。
那個人是我的師叔,前不久他剛來到白城,他的眼神很冷,手裡抱着墨家的聖物黑白劍,但是他卻沒能通過善與惡的考驗,掉進了這黑河裡。黑河泡不死他,他在黑河裡掙紮了兩天,爬到了岸上,看守黑河的師弟推了他一把,又把他推進了河裡,誰知,兩天後,他又爬上了岸,躺在岸上喘氣,就是不肯死。天哪,他身上的罪惡是有多麼的深重啊,連黑河都洗不淨。
“師姐。”
“你們下去吧。”
看守黑河的師弟向桐華行禮,桐華冷冷的命令他們離開。在白城裡,桐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她的師尊沒人敢違抗她的命令,盡管小惡人讓她蒙了羞。
黑河靜靜的流動,像是會蠕動的怪獸。那人躺在河中央,那是一塊浮在水面上的石頭,他四仰八叉的躺着,臉上被黑河糊得黑漆漆的,兇口一動不動。他是死了嗎?
“師叔。”桐華輕輕的喚了一聲。
“師叔!”
過了一會,桐華又喚了一聲,加重了語氣。這一回,那人動了,艱難的轉動着脖子,把頭扭過來看她,他的脖子上結着黑色的疤,那是黑河裡的水凝結後的樣子,桐華知道,那非常難受。現在他肯定是生不如死,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活着?
“師叔,師尊命我來問師叔一句話。”
桐華走到岸邊,把籃子放在地上,裡面的吃食已經冷透了。
那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巴也被糊住了,眼神依舊冰冷,像是可以直接看穿人的心思。
“師尊若是肯回答,就眨眨眼睛。”
桐華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人的眼睛,那人眼皮沒動,瞪着眼睛。
唉呀,我好愚蠢,他的眼皮也被黑河凝結了,怎麼眨呢?
突然之間,桐華回過神來,臉上微微一紅,抛出一條淡紫色的長绫。長绫飛到河中央,纏住了那人的手腕。桐華猛地一用力,把他扯到了岸上。落地的一瞬間,他咳嗽了一聲,咳出了一團黑中帶紅的血塊。
“萬事萬物相生相克,這是末柳汁,可以洗淨黑河裡的水,它就生長在岸上。”
桐華從懷裡取出一個小陶罐,取了裡面的液體,把绫布浸濕了,替那人洗幹淨眼皮上的黑痂。
“師叔,你可以眨眼了。”
誰知,那人卻仍然瞪着眼,一動不動。
桐華想了一想,師叔肯定是被黑河給泡傻了,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不如,我先替他把喉嚨清理幹淨?
想到就做,桐華替那人清理着嘴巴與喉嚨。清理完畢之後,那人的嘴巴動了動,一個生冷的聲音冒出來:“我的劍呢?”
“劍?”
桐華呆住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着黑白劍呢。
“那是墨家的劍。”桐華道。
“我的劍。”那人道。
“墨家的黑白劍。”桐華強調。
“我的。”
“呃……”
桐華眨着眼睛一時接受不了,老半晌,她才說道:“師叔,師尊讓我來問你,你倒底是誰?如果是宋讓,你就繼續躺在河裡,如果是殷讓,師尊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肉餅。”
“若是别人,又當何如?”冷冷的聲音從喉嚨裡冒出來,那人躺在末柳樹下,望着蒼天,這裡是看不到蒼天的,隻能看見彎彎曲曲的石梯,一直通往白城。
“若是别人,師尊……”
桐華不忍看他,也看着那條望不到頭的石梯,正準備說下去,眸子卻蓦然一滞。
“若是别人,你就爬上來,告訴我,你的目的。”
一根繩子從天而降,穿着白衣的人扯着它落在石梯上面,雪白的頭發在風中飛揚,雪白的長袍同樣如此。
“禽襄裡,殷無道的膝蓋,永遠也不會向你下跪。”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大聲的說道。
“殷無道?殷無道。哈哈,你終于承認你是殷無道了?”
白衣人在石梯上大笑,笑聲卻很是淡漠,仿佛不帶半點感情,他從石梯上一步步走下來,隔得極遠,聲音卻遙遙的傳過來。
“你既然是殷無道,那麼,想必宋讓已經死了,而我的師兄,你的族弟殷讓也死了。是你殺了他們?”
黑衣人瞪着白衣人,沒有接話。
“你不說話,是羞愧,還是默認?權且,我當你是默認。二十多年了,自從殷國滅亡之後,你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大師兄和小師弟拒絕了我,卻跟着你,而如今,我隻看到你一人,永遠不沾血的黑白劍也沾滿了血。你可知,這是墨家的聖物,上面的銘文是不器不攻。”
白衣人走下了石梯,一步步向黑衣人和桐華走來。
“師尊。”桐華低下了頭。
那人挺了幾下兇膛,卻翻不起身來。
白衣人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來,摸着他臉上的黑痂,又搬開他的嘴:“讓我看看你的舌頭,的确斷了一大半,可是還能說話。再讓我看看你的臉,這是多麼高超的易容術,就連黑河都洗不淨。可是你換得了臉,卻換不了心。殷無道啊殷無道,你以小師弟的名義去了宋國,得到了宋國小侯女的庇護,躲在了安國。難道,你真的忘記了家破國亡的仇恨嗎?不,你沒有忘記。”
白衣人站起身來,看着黑黝黝的河流。
“聽說,殷國在廢墟上重建了,新的君侯名叫殷無忌。他是你的兒子嗎?讓我來猜一猜,你之所以回來,不怕我殺了你,是想借用白城的力量替你的兒子重建殷國,是嗎?”
白衣人轉過身來,直視着那人瞪着的眼睛:“如果你肯跪下來,乞求我,或許,我會如你所願。”
“你錯了,我是來挑戰你。白城裡的墨家子弟已經走上了岐路,而我是來改變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