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什麼,就會來什麼,因為所害怕的往往是最符合事實邏輯,也是最容易發生的。當姬烈看到那個騎士時,他就知道,該來的總會來,想躲也躲不過。
這是一枚用來系大氅的扣子,它比一般的扣子大多了,以青銅鑄就,狀似一朵血信子,正在陽光下泛着一層淡金色的光澤,姬烈拾起它,向馬車走去。
姒英道:“這是宋國侯族專用的肩扣,方才那名騎士是宋國的宮庭近衛。”
小黑道:“來人絕非宋侯,一國之君不會輕易駕臨他國。”
田立道:“前方是落雁鎮,他們肯定在鎮裡等我們。”
“還有陰月衛。”霍巡用拇指撫過闆斧的鋒刃。
熊戰摸着光頭道:“陰月衛直屬于宋侯,若非宋侯駕臨,那麼來的陰月衛不會太多。”
田重道:“他們未必會在落雁鎮,怕是就在這條路上,還有三十裡,他們可能會在任何一個地方埋伏下來等待我們,畢竟因為最近的戰事,這條路荒蕪人煙。”
小虞道:“我們可以繞過去。”
“不可以。”
小黑搖頭道:“召國多山多澤,如果我們繞行,可能會繞上很久,甚至會遇上沼澤地,再說,前方隻有這一條路,它直通落雁鎮,而落雁鎮便是召國的關城。”
沉默。
一行九人凝視着前方的道路,陷入了沉默,陽光撒在黃土道中,微風吹着黃沙撲面而來,風中有野草籽的味道,略微有些刺鼻。
姒英第一個回過頭來,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宋讓,然後将目光轉向姬烈。随後,衆人紛紛看向姬烈。
後退是不可能了,唯有前進。姬烈把肩頭的誅邪抓下來,撫着它的逆羽,他沒有立即說話,而是淡淡的看着姒英,姬烈心中自知,他的七名護衛加一名巫官,這八個人從不同的地方來,或許也有不同的心思。而這一次,就是最大的考驗。
小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氣氛沉凝如水,濃重的化也化不開,農夫劍盾手是姬烈的護衛,但他同時也是宋人,曾經宣誓終生效忠宋侯,霍巡等人也是。縱然,在那一夜,在宋讓的帶頭下,衆人表示對姬烈效忠,可是現在即将面對舊主,他們心中矛盾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做為一名驕傲的武士、高貴的死士,忠誠甚至大過于榮譽。
到了此刻,姬烈當然知道對方為何會隐匿爪牙,因為與其硬碰硬,不如從内心深處擊垮這群忠誠的、悍不畏死的勇士。而他必須得做出決定了,越遲疑越糟糕。
“大膽姒英,你想幹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咬着嘴唇不說話的小虞實在忍不住了,她從姬烈的身後翻向姒英,把蝶翼架在了姒英的脖子上。
蝶翼那薄薄的鋒刃擦過姒英一絲皮肉,血線淺淺浸出,姒英卻根本不為所動容,他仍是直直的看着姬烈。
衆人的神情變了,熊戰驚愕,霍巡向後退了一步,田氏兄弟呼吸急促,小黑又下意識的想鑽到馬車底下,唯有宋讓依舊淡淡的看着姬烈。
“大膽!”
小虞自己是宋人,從小便對強盛的宋國有着天然的歸屬與向望,所以,她比姬烈更為清楚的知道,在姒英等人的心中,宋國是何等的重要,而宋侯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她敢肯定,如果再僵持下去,這些人的忠誠便會化為烏有,于是,她把蝶翼緩緩的往内拉,想要逼迫姒英低下頭。
一柄劍伸了過來,架住了蝶翼――虎邪劍。
姬烈站在馬車上,格開了蝶翼,他定定的看着姒英,仿佛想要把自己的影子釘入對方的心裡。稍徐,姒英避了避,姬烈轉過頭,環眼掃過四周,挺了挺并不廣闊的兇膛:“你們都是我娘親的衛士,曾經對昊天大神起誓,誓死悍衛我娘親,但你們同時也是忠誠的宋人,忠士不可辱。事已止此,姬烈怎可以一已之安危,陷諸位于不義?就此作别吧,多謝各位多年來的護衛,我将前往落雁鎮!”說完,跳下馬車,朝着衆人環環一揖,然後向霍巡伸出手,想要接過他手中的缰繩。
霍巡是老實人,他的眼裡流露着痛苦的掙紮,情不自禁的又退了一步,避開了姬烈伸過來的手,姬烈一生下來,便是他效忠的對象,他為了守護姬烈,甘願脫下那代表着榮譽的甲胄,穿上了補丁布衣,他做過木匠,挑過貨擔,卻根本不知道後悔為何物。如今,他的小主人長大了,也不再渾渾噩噩,可是為何在這個時候,昊天大神卻定要給出截然不同的兩條路讓人選擇?
姬烈别無選擇,他想活下去,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棋子,他希望衆鐵衛生死相随,可他知道若是在此時顯露出任何一絲那樣的欲望,恐怕這些鐵衛都會毫不猶豫的離開他,畢竟,他們視忠誠高于生命!他隻能把選擇留給他們,大丈夫處世總會遇到無數的磨難,這是昊天大神對英雄的恩賜!
“侯子……”
看着姬烈誠懇的目光,霍巡不再後退,他把缰繩放在地上,人也單膝跪在地上,朝着姬烈沉沉一拜,然後擡起頭來迎視着姬烈,卻迅速的抓起身旁的闆斧,猛力的向自己的咽喉割去。
“住手!”
姬烈大驚,擡劍就去格闆斧,不過他卻慢一步,一柄沉重的鐵劍搶在了他的前頭,帶鞘的劍後發先至的擊中了闆斧,“锵”的一聲,斧頭落偏。
宋讓挺身而立,贊許的看着姬烈。
姬烈心中怦怦直跳,腦子裡一團空白,半晌,怔怔的将霍巡扶起來,逐一的看了衆人一眼,強忍住想說話的沖動,沉沉一揖。
宋讓沒有受禮,他上了車轅,坐在了車夫的位置上。小虞也沒有受姬烈的禮,她提着蝶翼走到了姬烈的身旁,溫柔的看着他。
姬烈上了馬車,鑽入那沒有簾子的車廂裡,目光注視着前方,說道:“走吧,落雁鎮!”
“噼啪……”一聲鞭響,瘦馬擡起頭來,撲扇了兩下耳朵,舉蹄向前方走去。
“嘎吱,嘎吱。”
車輪在滾動,美麗的小侍女那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姬烈,那張櫻桃小嘴張了又張,終是忍不住說道:“為什麼要放他們走?侯子需要他們!”
姬烈知道她在說什麼,但他卻隻是笑了笑,如果強求他們履行對娘親的承諾,那樣隻會逼死他們,于事無補,不如讓他們自己去衡量,前路還很漫長。不過,他心裡倒底有些忐忑,真想回頭望一望啊。
就在這時,馬車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像是一隻暴熊正在急速奔跑一樣,姬烈心頭一喜,歪過腦袋看去,隻見光頭熊戰披着甲胄,扛着戰錘,奔到馬車旁,裂着嘴巴笑:“我說過,那些裹在爛袍子裡,見不得人的家夥來得不多!”說着,揮了揮錘子。
“我也說過,不論刀山火海,不論地獄深淵,田立的箭将永遠守護你,我的侯子!”馬車的另一旁響起了牛角硬弓手的聲音。
“這條路可真是荒蕪人煙啊,适合挖個坑埋人,大大的坑!我要在那坑上立個木碑,寫着,生靈止步于此,因為亵渎!”這一次是田重,他邁着大步走在車窗旁,朝姬烈微微一笑,并聳了聳肩。
“你若想挖坑,得需要我的大斧!”老實人不會說話,他扛着兩面碩大的闆斧擠開了田重,在姬烈的窗邊露了個臉,神色有些腼腆。
都來了啊……
姬烈心頭的花像海洋一樣怒放。
“在我沒有倒下之前,在我的劍與盾沒有碎裂之前,沒人會從我的面前來到你的眼裡,我的侯子!”姒英也來了,他淡然的走在熊戰身邊,沒有看姬烈,目視前方。
“我,我,還有我……”
小黑巫官跑得氣喘籲籲,就像一隻流着哈喇子的狗,還是黑色的,他仿佛快要斷氣了,翻着白眼說道:“你,你們要挖坑,你,你們會受傷,你,你們會迷路,而這,都,都需要我!我是巫官!”是啊,偉大的陰陽家巫官,整句話裡他就那四個字說得最順溜,我是巫官!
“格格……”
“哈哈哈……”
宋讓無聲的笑了,小虞眯着眼睛也笑了,衆人都笑了。
姬烈當然也笑了,他從馬車裡鑽出來,站在車轅上,看着前方那依舊模糊不清的道路,說道:“走吧,我們去與他們見上一見,也不知道來的是誰?或許,又是一位長輩!”
“是的,侯子!能調動陰月衛的人不多,應該是您的某位舅父,做為晚輩理應主動拜見!”姒英側身看向姬烈,在這一刻,這位農夫劍盾手的目光裡也充滿了贊許。
……
這是一處狹長的地帶,陽光從斜坡上漫下去,卻不能觸及谷底,溫暖而又微弱的風刮到了這裡也變了臉,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鬼哭狼嚎一樣。
如此天然的谷地最适合埋伏作戰,千萬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這裡設下伏擊,那谷底的泥土又黑又臭,也不知埋葬了多少屍體。
斜坡上卻開滿了花,召國人、陳國人管它叫,血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