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摧枯拉朽般的勝利。一夜之間,通往燕京城的道路就被打通了,勝利者騎着馬走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
火把被血水和露水浸熄了,在清晨的微風裡冒着煙,失主的戰馬碰了碰主人的頭,主人卻沒有從地上爬起來,一輛戰車翻倒在地,四個輪子還在轉動,一面盾牌被劈成了兩半,一半不知道去了哪裡,另一半飄在血水裡,在那半片盾牌下面有張臉,一張被血水泡得半紅半白的臉。
看着那張臉,燕十八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滾,險些嘔吐起來,他趕緊捏起拳頭堵住嘴,因為有太多的人正在看着他。有戰士,有領主,也有俘虜,還有他的兩位哥哥。
“傷亡并不大。”
車英騎着馬護在燕十八的身旁,還是他最了解燕十八,因為是夜裡突襲,而不是兩軍面對面交陣,所以傷亡并不大,還在燕十八所能承受的範圍之内,不過戰争就是戰争,它的殘酷和血腥仍然給這片土地留下了一道駭人的傷疤。
“殺了我吧,你這個懦夫。”
燕渾被兩名士兵押了上來,他的樣子很是狼狽,頭盔掉了,被火燒焦了的頭發披散在臉上,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嘴角溢着血液。他朝着燕十八吐了一口混和着血水的口水,燕十八扭頭避過了。
“若是五哥捉住了我,會殺我嗎?”燕十八問道。
“會,我會親自砍下你的腦袋,讓天下人看看什麼是懦夫的嘴臉。”燕渾瞪着眼睛拼命的掙紮,他想沖上來咬燕十八一口,可是卻被兩名士兵摁得死死的。
燕止雲也被押了上來,他的樣子比燕渾好上許多,押解他的士兵甚至沒有在他身上捆上繩索,隻是拿着鐵戟抵着他的背。他一步步的走向燕十八,目光很是平靜:“不用問我,我會殺了你,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機會,因為我知道你并不是一個傻子,也不是一個瘋子。十八弟,你是天下間最膽小的人,你比誰都怕死,所以你不敢死。為了活着,你親手殺了你最心愛的兔子,并且吃了它,我現在隻想問你,味道如何?”燕止雲微笑起來。
“味道?”
燕十八胃裡的苦水一股一股往上竄,他再也忍不住了,卻不得不忍着,兩面腮邦子撐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如紫。
“哈哈哈。”
燕止雲大笑起來,像是勝利者嘲笑失敗者一樣:“那味道不好吧,但你還是把它吃了,就像今天,你背棄了信諾,卻赢得了戰争。所有認為你是傻子的人,最終都會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小十八,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過傻子,我是你的八哥,從小看着你長大的八哥。”
燕止雲伸出了手,微笑的看着馬背上的燕十八,就像是慈愛的兄長想要擁抱膽怯的弟弟一樣。燕十八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哥哥們都看不起他,欺負他,唯有八哥待他不同,時常關照他。我們是手足兄弟啊,原本不應該兵戎相見。燕十八猶猶豫豫的從馬背上翻下來,向燕止雲走去。
“君上。”
車英一拔馬缰,攔住了燕十八的去路,燕十八擡起頭來,怔怔的看着車英,而車英則冷冷的凝視着燕止雲。
“哈哈,哈哈哈……”
燕止雲瘋狂的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突然猛地向後一倒,站在他身後的兩名士兵來不及收戟,鋒利的戟尖洞穿了燕止雲的後背,又從前兇透了出來。
車英跳下馬來,在燕止雲的衣袖裡捏了捏,摸出了一把短劍,已經出鞘的短劍。車英捧着短劍走到燕十八面前,單膝跪在地上。
燕十八接過短劍,嘴唇不住的抖動。
“沒錯,他就是想殺你,我也想殺了你,不要再裝出一副令人憎惡的委屈樣子了,你這個傻子,懦夫。快殺我了吧!”燕渾聲嘶力竭的吼着。
燕十八卻仿佛并未聽見那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抓着短劍翻上了馬背,看也不看燕渾一眼:“我不會殺你,因為我已經殺了兩個哥哥。”
“不殺我,你會後悔。”燕渾在燕十八的背後叫道。
燕十八沒有理他,騎着馬朝燕京城的方向走去,挺着兇膛,像個君王。
……
燕京城震蕩了,那些首尾兩端的封臣們,那些觀望不前的領主們統統震驚了,因為他們都沒有料到戰争會結束得這樣快。此刻,勝利者正率着大軍向燕京城進發,他們不得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像潮水一般湧出燕京城,來到百裡梨林的前面,迎接真正的燕君,唯一的燕君。
管氏,百裡氏,屈突氏,鐘離氏,這些明确的表示了支持誰,站在了燕十八的對立面的貴族們匍匐在地上,不敢擡頭看燕十八,可是燕十八卻選擇了視而不見,有時候,視而不見也是一種懲罰,于是他們又聚集在宮門前,摘下了頭上的闆冠放在地上,就差沒有縛荊請罪了。
燕十八晾了他們三天,也讓他們足足跪了三天,百裡景年已老邁,因為熬不過熾烈的太陽而昏了過去。這時,燕十八把他們請進了宮裡,大擺筵席,好吃好喝的款待,卻對他們的過往隻字不提,但是卻将他們的家族爵降了一等,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異議,畢竟,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燕無痕做為隴山燕氏的家主,又是燕十八堅定不移的支持者,燕十八當然會表彰他的功勳,如今他已是燕國的上将軍,繼承了燕卻邪的爵位,入駐了上将軍府,也就是以前的大将軍府。
該罰的罰了,該獎賞的獎賞了,燕京城外的大軍也已卸甲歸田,這場戰争就像一場鬧劇一樣結束了,燕十八在衆臣的歡呼聲中蹬上了觀星台,在新任大巫官的見證下,接受了昊天大神與玄鳥的賜福,成為了真正的萬乘之君。
和平再次降臨燕國,每一位燕人都在贊歎着燕十八那偉大的功績,已經沒有人想起,或者說,沒有人願意去提起,這偉大的功績來得不僅讓人始料未及,而且還極易惹人诟病,不過,誰又敢當面去質問一位萬乘之君呢?盡管燕十八的确是背信棄諾,但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勝利者。
不過,昊天大神是冷漠無情的,古老的傳統,像冰山一樣的信仰,又多了一絲裂痕。曆史是由英雄傳造的,傳統是因英雄而誕生的,而它們,也必将因英雄的所作所為而結束。
此時,燕十八正蹲在牆根下挖坑,鋤頭上沾滿了泥土,坑越挖越深,他的額頭上也滾起了顆顆汗珠,站在一旁的巫官和宮人不可思議的看着他,卻沒有人敢勸他,如今的燕十八已不再是從前的燕十八,他的雷霆手段令天下人害怕。
挖了半刻鐘,洞口的泥土高高的壘了起來,燕十八并沒有挖到他想挖的東西,盡管他清楚的記得,兔子毛就是埋在了這裡,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一個五歲的頑童埋下的兔子毛早就被泥土腐蝕了,再也找不到絲毫痕迹。
燕十八發了一會呆,從懷裡掏出那把短劍,從燕止雲身上尋出來的,想要依此而刺殺他的短劍,摸着那短劍的紋路,觸手冰涼冰涼的。
他把短劍插在坑底,把坑洞的泥土推下去,把它埋起來,像埋當年的兔子毛一樣。把洞封好,扯過一把又一把的雜草撒在上面,撒得嚴嚴實實,就像是在為新墳添加茅草。等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落山了,他累得氣喘籲籲。
“八哥,這是你十二歲生日時,我送你的物禮,贈去的禮物,怎麼能收回?”
燕十八舉步向壁壘森嚴的宮殿走去,喃喃自語:“真相,真相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
“真相真的不那麼重要嗎?”
燕氏三兄弟回到了大将軍府,燕武第一時間便派人去将身在隴山的母親接了回來,燕夫人在廚房裡忙碌着,她在為已故的丈夫在做蕨菜大肉餅。
燕無痕提着一盞青銅鶴嘴燈站在空闊而蕭索的院子裡。因為長時間沒人打掃,院子裡積滿了落葉,被風一吹,打着旋兒飛來飛去,有些往油燈撲來,有些在牆角徘徊。這是衛大神醫往日所居的小院,那株大梨樹投下了黑暗的影子,籠罩着一方石桌,上面積着一層灰。
燕無痕用袖子把灰塵掃開,桌面上的棋盤便顯露了出來,紋路依舊清晰,那是姬烈和衛大神醫用短劍,一劍,一劍刻出來的,如今棋盤依舊,人事卻非。
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會,卻再也聽不到那溫婉的笑聲,動人的埙聲,燕無痕提起燈,走出了小院。
兩名女奴拿着掃把朝他走來,見了他避在一旁,低垂着頭,就像是在面對着父親一樣。燕無痕怔了怔,是啊,我現在是上将軍,是隴山燕氏的家主,不再是燕京七虎。
“這裡不用打掃,把它封存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入。”燕無痕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威嚴而生冷。
“是,家主。”
女奴們不敢去揣摩上将軍的心思。
燕無痕提着燈離去,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真相已經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