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洛陽城中風聞漸起。
言,今科狀元必為蜀中穆子期。
謠言開始的時候,一些明理百姓們還真為穆子期捏了把汗,以為是哪個嫉妒小人使的捧殺之計。
再怎麼說,科舉大業乃朝廷重中之重,就算被太平公主和武氏兄弟把持,俨然成了三府接納“家臣”之地,可是表面上的工夫該做還是得做的。
這試還沒考,就把狀元給點了?未免太過露骨。
就算穆子期真有狀元之才,恐怕主考和三府也都不敢錄用了,以免落人口實嘛。
而事實上,還真沒有人使壞,完全就是自持“懂行”的閑人瞎琢磨出來的。
你想啊,穆子期本人那是受過陳子昂指點的,在巴蜀早就已才名在外,如果真憑本事來考,他也必然能中。何況,他還有一個兄長把持着長路镖局?
這股江湖勢力,别說是三府想拉攏,就連當今君上恐怕也不能忽視吧?
所以,穆子期今科必中,想不中都難。
那麼,這些閑人猜的對不對呢?
呵呵,不但分析的分毫不差,而且,現實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離譜。
吳老十不但是狀元,連第二和第三的榜眼和探花,差點都按在他一個人頭上。
事情是這樣的。
太平公主府,還有豫王府和梁王府把持舉業,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甚至就是武則天授意,扶植三府,用來對抗關隴門閥和魯地的七姓十家的。
而三府雖然在儲位之争上面各自為戰,但是舉試“這鍋肉”到底怎麼分,卻是早有默契。
每一科,誰家占幾人都是事先分好的,包括三甲頭名,也是掄着來。
說白了,狀元、榜眼和探花,必是一家一個。
早在開試之前,各家就把自己要保舉的人事先知會主考。
等考完了,隻要還過得去,主考也就不用費心思挑來挑去了,直接把人名試卷報給武則天。老太太也不用多看,按順序就把名次定下來了。
......
隻能說,當時的科舉遠沒有宋朝以後那麼完善,且目的也不是選拔民間才俊,這純粹就是朝堂鬥争的一個工具。
哪怕今科主考是以直臣忠良著稱的岑長倩,對此也是見怪不怪,毫無想法。
可是,岑長倩沒想法是沒想法啊,等三家把名單報上來,岑老爺子不淡定了。
......
先是打開武承嗣遞上來的名單,搭眼一看,排在第一的就是莘州穆子期。
岑老爺子暗暗搖頭,誰都知道他和武承嗣勢同水火,他反對武承嗣當太子,而武承嗣在七年前,差點把他給誣告而死。
所以,當這個極為特殊的穆子期出現在武承嗣的名單裡的時候,老爺子心裡很不是滋味,暗道:“怎麼就趕上今科的狀元是他家的?”
想來豫王應該就是用狀元為餌,要把這個穆子期招至麾下的吧?
“算了。”
岑長倩長歎一聲,這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事情。
心中記下,又拿起武三思的名單,搭眼一看。
“嗯?”
頭名還是穆子期?
岑老爺子以為自己眼花了,好好看了看,确定是穆子期,趕緊又把武承嗣那份又拿起來一對,得,不是自己看錯了,兩家都是穆子期。
岑長倩端着兩份名單,心說,一個狀元,一個榜眼,這個穆子期,你說我把你安排在哪兒吧?
這還沒完,等岑老爺子拿起太平公主的名單再一看......
“來人!!”
老爺子把三份名單往那一摔,“去把豫王、梁王和太平公主給我叫到尚書房來!”
差役一聽,嚯!您老架子夠大的,這三位也是說叫就叫的?
沒急着應下,“您老這是....怎麼了?”
岑老爺子一瞪眼,“還怎麼了?”
“老夫要當面問問三位,閑來無事,耍我啊!?”
.....
――――――――――
沒過一會兒,武承嗣、武三思,還有太平公主都聚到了尚書省職房。
武三思一進門兒,就見岑長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往那一坐,見他進來,屁股都沒擡一下。
“喲!”
武三思玩味一笑,“岑相這是怎地了?看着氣色可不太好。”
“哼!”
岑長倩冷哼一聲,斜了他一眼,卻是沒說話。
武三思也不生氣,武承嗣和岑老頭兒有仇,他可沒有。
相反,武三思巴不得岑長倩給武承嗣找找麻煩,變向的也等于是幫他。
老爺子不說話,武三思也不去觸那個黴頭,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且看這老頭兒到底要幹什麼。
......
他這剛坐下,武承嗣和太平公主就腳前腳後地進到了屋中。
武承嗣更是禮都懶得見,“找本王何事!?”
見武三思在那兒坐着,他也不客氣,直接坐了下來。
唯獨太平,朝着老頭微微一拂,“岑相有事?”
“有事?”
人到齊了,岑老爺胡子一吹,眼睛一瞪,開始發作。
“老夫無事,你們給我找事啊!?”
把那三份名單往太平公主面前一扔,“老夫倒想問問三位,這是何意?考我啊?”
......
太平心說,什麼事兒能讓老頭兒生這麼大的氣?
拿起一看,不由眉頭一皺,終于知道岑長倩為什麼發火了。
心中急急思量,卻是苦笑搖頭,把三份名單遞給了武三思和武承嗣。
“原來兩位兄長和本宮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倒是真的難為了岑相。”
武三思和武承嗣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狐疑地接過名單一看,“嗨!!”
武三思立時大笑,“我說呢,這可不是難為岑相嘛?”
“就一個穆子期,到底是狀元,還是榜眼,還是探花啊?”
“罪過罪過!”武三思假模假樣的與岑長倩一拱手,“卻是我三人思慮不周,出了岔子,讓岑相難做了!”
而武承嗣可沒那麼客氣,他沒想到武三思,還有太平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此時,武承嗣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穆子期,到底歸誰!?
擡頭直言:“那現在應該怎麼分?”
“這......”
武三思一陣猶豫,心中也盤算起來。
别看表面上三人和和氣氣,可是這個穆子期到底算誰舉薦,這可是一點都不能讓的。
必須把穆子期算在自己舉薦的名單之中,這樣才更有可能招攬其為己用。
擡頭看了看岑長倩,老頭兒兩手一抄,直接閉目養神了。
那意味十分明顯,你們三府的事兒,你們打,老夫我看會兒熱鬧。
再看武承嗣,這貨已經不加掩飾的目露兇相了,沒開口已經表明了立場,他不會讓。
至于太平......
武三思還沒看向太平呢,太平已經開口了。
“本宮說句公道話吧,這個穆子期到底歸誰,恐怕咱們兄妹三人吵到陛下那裡去,也分不出個勝負。兩位兄長說是嗎?”
武承嗣和武三思一聽,立時:“呵呵。”
這不廢話嗎?誰讓誰是傻子!
隻聞太平繼續道:“依本宮之見,這次既然難分勝負,那索性咱們就破一回例。”
“這個穆子期,就算是咱們兄妹三人同時舉薦,為朝廷選任賢能吧!”
“至于将來如何,以後再說。”
言下之意,這一次算平手,以後穆子期歸誰,咱們各憑本事。
武三思和武承嗣一想,好像也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一次算是三家全力舉薦,以後那個穆子期是為豫王府上賓,還是梁王府食客,又或者是給太平當面首,那就得從長計議了。
武承嗣想到這裡,先武三思一步道:“也隻好如此了。”
“不過.....”武承嗣一挑眉,“那剩下的兩個怎麼分!?”
這貨想的倒挺細。
穆子期不用說,必是狀元了,那榜眼和探花呢?
狀元算是三家合力舉薦,那剩下的兩個也得是三家來分吧?
怎麼分?
沒法分啊!
武承嗣面露兇相,寸土必争。
要知道,一個能入三甲的名額,那可是十分重要的,必定會給中之者帶來無盡的名聲和威望,将來的仕途也必定一路坦途。
這對三府來說,無疑也是潛在的助力,不得不争。
可是,武承嗣沒想到,這個三家分兩個坑的難題,根本就不是難題,太平公主壓根兒就沒想和他争。
隻聞太平公主幽幽一歎,隐隐有幾分哀怨。
“實不相瞞,本宮今科隻看中一人,就是這個穆子期。”
“如今勝負未分....”公主殿下很無趣地一聳肩,“别的人本宮卻是沒什麼興趣了。”
說完,.一甩衣袖,“榜眼與探花之選,本宮就不争了,讓與兩位兄長便是。”
說着話,就往外走,“但是下回,兩位也得記得小妹的好哦,千萬也得讓小妹一回。”
武承嗣一聽,瞪時心放到了肚子裡,也露出了笑模樣,站起身來,虛送太平:“那是自然,為兄先謝過殿下了。”
心裡卻道:女人就是女人,天真愚蠢,還下次?
下次再說下次的,誰還記得這次?
猛一回身,看向武三思,“原本今科狀元應在我府上,現在給了穆子期,那以此順延,榜眼當屬我豫王府無疑!”
“......”
武三思一陣無語,他是不願意和武承嗣明面上去争的。
再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不是嗎?
穆子期榮登狀元有他一份功勞,現在又能白落一個探花也不錯。
恭恭敬敬地給武承嗣深施一禮,“全聽豫王按排便是。”
“那好!”
武承嗣一點也不客氣,來到岑長倩的桌案前,提筆寫下一個名字。
“他,即為榜眼!!”
岑長倩沒說話,擡起眼皮瞅了一眼,算是知道了。
這時,武三思也來到近前,寫下一名,“勞煩岑相了!”
說完,與武承嗣腳前腳後離開了文昌右相職房。
等二人也走了,岑老爺子才算睜開眼睛,把那個兩個名字記下來。
然後,一臉高深的,該幹什麼幹什麼。
隻不過,心裡可沒那麼儀表堂堂。
老爺子正在心中吐槽:“一對兒傻子,加一塊兒也算計不過一個女娃!”
以為占了便宜,結果呢,被太平賣了,還在那幫着人家數銅仔兒呢!
老爺子想到這兒都忍不住樂,說是三家舉薦,可是到最後,三甲之中除了這個穆子期之外,豫王府還占了一個榜眼,梁王府還占了個探花......
唯獨太平公主,除了穆子期,一個自己人都沒有。
那你說,這個穆子期是誰的吧?
到時候,就算你厚着臉皮去說是三家舉薦的,那外人也得信你才行啊!
都知道三甲是一家一個,哦,到了這回,既然是三家舉薦,那為啥太平公主除了穆子期,沒有别的人選在三甲之中?
如此一來,穆子期就算不是太平公主的人,那也是太平公主的人了。
岑長倩苦笑搖頭,自言自語:“傻不傻吧?這點小彎兒都繞不過來,還妄圖儲位?”
“可惜喽!”
老爺子長歎一聲,“可惜這個穆子期,還有那個長路镖局,就這麼輕易地被太平招攬了過去。”
“!!!!”
想到這兒,岑長倩一怔,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猛然意識到,好像......
好像除了太平公主、豫王和梁王之外,還有一處可選啊!
“這個穆子期......”
岑長倩若有所思,“能不能......”
“能不能成為我們的人啊!?”
想到這兒,岑老爺子恍然大悟,登時班也不上了,直接起身就要往宮外走。
......
――――――――
說白了,穆子期若是換做是平時,他沒有别的選擇。
即使是科舉出現已經近百年的當下,朝廷選官也并不是那麼公平。
寒門士子隻有依附這三府才能中舉,也隻有依附三府,才能在關隴和七姓十家壟斷的朝堂上生存。
當然,這也不是絕對,還有兩條出路。
一是學來俊臣,甘心做一條狗,但是絕無好下場。
另一條,則是以狄仁傑為首的朝堂清流。
沒錯,您沒有聽錯,狄胖子别看後世的影視劇裡都是神探,直臣、忠良的形象,其實,這胖子在大周朝那可是黨魁,是領袖啊!
以他為中心,朝堂上有相當一部分不願意依附三府,又不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官員環繞在其周圍,形成一股朝堂勢力。
可是,換做是平時,“狄黨”是沒有資格插手科舉的,那是三府的自留地。
但是這回,岑長倩覺得,這個穆子期是個例外吧?
能不能讓狄胖子争取争取,進行一番思想再教育,暢談一下革命理想啥的。
要是把他拉到咱們的隊伍之中來,那長路镖局豈不是也跟着過來了?
岑老爺子越想越興奮,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到了狄胖子的府邸。
如今,狄仁傑雖然還在朝為相,可是年世以高,身子也大不如前。
武則天念及舊情,不用他日日上朝,隻在有大事相需之時,才勞煩閣老。
所以,岑長倩一找一個準兒,狄胖子肯定在家。
而等岑老爺子把三家合力舉薦穆子期,這位馬上就要當狀元的蜀中才俊至今還沒真正靠山的事與狄胖子一說,隻見狄胖子一邊出着虛汗,一邊往茅廁裡跑。
“死心吧,他肯定不會跟咱們走一邊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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