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賈琮決定在德州暫停一日,他備好德州三寶的禮物,往西行到運河口岸。
德州運河埠頭,東西兩岸山勢凸出,碧綠的水面泛出倒影,兩岸有當差服役的民衆開挖河道。
賈琮身穿藍色的官服,按規定一到四品紅袍,五六七藍袍,八九青袍,兇前背後獬豸補子,腳踏官靴,身後柳湘蓮、賈芸、龍傲天等一一随從,埠頭亭子設了接風宴席。
隻見運河上偌大一搜多桅多帆的、江南市舶司所産的寶船上,走下來一個人,衆太監簇擁,這人一身七品青袍,補子鮮亮,正是監察太監劉知遠,按制也是七品。
賈琮遠眺這邊河岸,也有民衆拉船,暗歎一聲苦,皇帝派太監下來,不僅他苦,老百姓也苦。
“哎呀!賈大人何必如此多費周折?”劉知遠一走上埠頭,笑着拱手,一見賈琮官服竟然比自己高好幾級,心裡膩歪,老大不是滋味,太監這種動物,總是小心眼的。賈琮的巡按禦史雖是七品,奈何兼着翰林院侍讀學士。劉知遠本來也有司禮監的品級,出來時皇帝給奪了,警告他辦不好事,就别想要,因此劉公公還沒離京,就打定主意要在江南狠狠搜刮一番。
劉知遠的名頭也是“三省監察”,賈琮比他更膩歪呢,這狗皇帝真是多疑啊,不過換做是他,估計也這麼幹,巡按三省,權力太大了。
賈琮作揖還禮,笑哈哈地、無比親近地執起劉知遠的手,行到亭子,笑道:“應該的,應該的,公公和我同樣是代天子巡狩天下,正該和衷共濟,為陛下分憂才是。”
劉知遠眼睛一眯,賈琮一句話,就是應該平起平坐,相互團結的意思,但是賈琮并沒有看不起他,這就讓他舒心,最讨厭那些嘴炮文官,開口閉口說他們閹人。
柳湘蓮、衆太監等退出亭子守衛,賈琮做了請的手勢,這兩個即将在江蘇鬧出無數風波的大佬分賓主而坐,賈琮優雅道:“公公請,我才來到德州,就聽說德州有三寶,扒雞西瓜金絲棗,昨兒惦記着公公,不敢先嘗,今兒咱們一同品味。”
說着給他倒了一杯紹興女兒紅。
“嗯……”劉知遠愈發舒心,碰了一杯,這頓飯菜,就不下幾百兩銀子,他惬意地靠着身子:“西瓜金絲棗不合節令,定是冰窖裡面存起來的,難得,這些山東的魯菜,我在宮裡品嘗到的也不多,管不到那個司,托賈侍讀的福,哈哈。待咱家回去,定把這幾樣也帶給宮裡的娘娘們嘗嘗……”
賈琮眼珠一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不知哪位娘娘如此雅興?”
“康妃娘娘……”劉知遠附耳道:“最近正得寵呢……”
“噢……”賈琮恍然大悟,兩人就你來我往地大快朵頤,茶、酒、飯、菜,沒有一樣是凡品。
臨了酒足飯飽,賈琮變着花樣說話,皺眉道:“劉公公,你看讓這些粗俗的民衆拉船,多俗氣呀?書上有種說法,禦劍乘風來,除魔天地間,有酒我亦樂,無酒我亦癫,想劉公公您老是何等高雅之人?莫不如順風而來,順風而去,引一二文士談論其間,江南江北必有無數人感念公公之文雅豪放,聞風而來,豈非一樁流傳千古的美事?”
“噢?這倒是不錯,本官是何等高雅之人!”劉知遠挺挺兇,賈琮又送上一千兩銀子,劉知遠當即吩咐山東民衆不用給他當差拉船了,看到賈琮這樣“傾囊相交、句句肺腑”,劉知遠亦是感動不已,“天下英雄,唯劉知遠與賈琮耳”的感慨油然而生,自認為是管夷吾與鮑叔牙、俞伯牙和鐘子期的高雅之交了。
關鍵皇帝心裡怎樣看賈琮,他也拿捏不清楚,吃飽喝足,劉知遠就戀戀不舍了:“咱家倒是想進德州觀光一番。”
“大可不必。”賈琮巴不得趕緊送走這個瘟神:“德州除了三寶,民生寥落,實在沒有太多好處,我剛到一天,州衙送的冰敬炭敬也是可憐。”
“這樣啊,也好,那本官與山海兄,就在淮安,不見不散。”
賈琮又親自送他上船,看着寶船漸漸南下,灑淚而别。
結交好這個監察太監,是賈琮想都沒想就要做的事情,将來如果因為分歧彼此上書攻讦,皇帝明顯更會信太監,這是賈琮保住烏紗帽不得不做的事情。
官場是一面篩子,淘汰善良人,剩下的都得或多或少有一點惡棍的本性,不然辦不成事。
此外聯絡元春,劉知遠也無疑是最好的中轉站了。
但是賈琮還是非常不滿,司禮監太監胃口太大,沒有幾十萬怎麼填得飽?就像萬曆派出的稅監,賈琮仿佛看到了民不聊生的狀況。
現在杞人憂天也無益,晚間再到安德驿站歇了一晚,次日賈琮一行人就啟程直奔恩縣。
……
走出德州城時,幾個婦人無不好奇地掀開簾子觀望,但見大街上有人奔走相告。
“前兒州衙的申明亭貼出了告示,賈禦史已到山東,按慣例咱們可以攔轎申冤的,官府處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訴禦史……”
一位牙婆碎嘴:“話是這麼說,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攔路告狀,一般禦史老爺都心煩的,除非窦娥那樣天大的冤屈,不然張家短、李家長的事,官老爺們才不理你……”
一個挑擔的插嘴道:“哎呀我說薛婆子,前面運河的事,你沒聽說吧?新任的這位禦史大人,請了劉公公一頓飯菜,那些拉船的,就全放了,這位姓賈的禦史大人是個好人。以前傳的,為了黃河水患,冒死上書的,就是他,如今巡按三省,是咱們的福氣,但有天大冤屈的,趕緊攔路告狀才是正經……”
官府貼告示,水手、纖夫、貨郎、客商又口口相傳,幾天之内,都不用賈琮自己造勢,他的好名聲就傳遍德州。
恐怕賈琮自己也想不到,他不過是一個無意中的小小舉動,便有大量德州人回家給他供上香案,天天祭拜禱告。
金貴搖搖兩條小辮子,驚歎道:“小姐,琮爺官聲真好,那麼多人叫他青天大老爺……”
“他才不是什麼好人……”王熙鳳有些怨氣地放下簾子,自己也不察覺,其實對賈琮的怨氣已經不那麼重了。
到了恩縣之後,到達高唐州的母親陳氏派人返回來給她送信,王熙鳳才得知哥哥王仁已經被東昌府高唐州的魚丘驿站的人阻住了,并且扣下了賈巧。
這時她重重地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賈琮還是答應她,幫忙辦了這件事,不過一旦到達高唐州,從此她和賈琮恐怕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明明是擺脫了一個暗恨數年的人,可她此時卻怎麼也恨不起來了。
“他本來就不是好東西,我想他幹嘛啊……”王熙鳳搖搖頭,想努力抹掉這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