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的布局宏大壯麗,除卻耳熟能詳的怡紅院、潇湘館,其他景點數十百計,其中衆姐妹的居住地主要集中在西部一帶,蘅蕪苑在西北,潇湘館、綴錦樓在西南,稻香村、秋爽齋、紫菱洲、藕香榭、蓼風軒、蘆雪庵、芍藥圃、暖香塢等都位于西部正中。
從蘅蕪苑外的路到稻香村外,隻見整個居住地都用黃泥矮牆圍起來,牆頭使用淡黃色的稻莖掩蓋,牆外幾百株杏樹,略微蒼黃,門口右角樹樁,挂了幌子。走進牆門,入眼便是數楹茅屋,種植了桑樹、榆樹、槿柘,又用樹枝編制成籬笆,插了幾道,籬笆外邊的山坡之下,有一口土井,旁有桔槔、辘轳、木桶,沁芳溪流從蘅蕪苑流下來,水裡養雞鴨鵝。
此地全無半分朱門氣概、銅臭味道、奢靡風俗,特意營造出來的田園風光,大觀園獨此一家,李纨選了這個地方,恐怕應了那淡泊而又無可奈何的性子,“怡紅院群芳開夜宴”,李纨的花簽是一句“竹籬茅舍自甘心”,不知真的甘心否?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人總不能超然物外,賈寶玉對此就十分不喜,滔滔不絕地發表一番“自然論”,認為人工雕琢,終是不美,氣得賈政暴喝一聲“叉出去”。
“這地方的取名,出自一句‘柴門臨水稻香村’,真是一處塵世中的桃源,比我那蘅蕪苑都清淡多了。”薛寶钗啧啧稱歎。
“桃花源,也避不開有心人探訪,無論是老子的郢治之世,還是孔子的大同之世,都是沒有等級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些事,有些人,如何避得開。”賈琮道。
“總為浮雲能蔽日,躲得一時,是一時。”薛寶钗道:“禮樂尊卑,那是天經地義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
“不然,孔子的大同之世,是确實存在過的,先秦百家争鳴,也不全然是憑空杜撰,那個時候,史前時期,沒有貴賤,沒有禮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和睦相處,誰也沒有剩餘的财産。勞作,成了一種享受的活動,女娲為何而來?那時女人的采集重于男人的狩獵,女人為重,為母系氏族之始。”賈琮看看薛寶钗,寶钗受道學的荼毒,真重啊,這也怪不得她,寶钗從小受她父親教導,完全是為選秀做準備,除了家世清白,規矩、才德務必兼備,她在學識上面,是下過苦功夫的,香菱、湘雲不知道的,寶钗都知道,令人自歎弗如。
“母系氏族?”薛寶钗不贊同:“君權神授,男尊女卑,女人主掌氏族,豈不是颠倒陰陽了?這不過是你的一家之言,那人從何而來呢?”
“人是一種類似于猴子的東西,進化而來的。”賈琮道:“難道你以為是女娲造的?”
“噗!”莺兒率先忍不住笑了,她一路跟來,一路采集柳枝編制花籃,莺兒手巧,針線活應該僅次于晴雯,腰帶打得好,寶玉都要她做。莺兒轉過頭,笑個不停,薛寶钗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人人都說寶兄弟是混世魔王,愛發狂發癡,依我看來,你的話,比寶兄弟都荒誕不經。”
賈琮不解釋,孫福、龍傲天自然不跟進來,從前門回院了,賈蘭一直聽着,心裡疑惑道:“琮叔博學多才,他說人是由猴子變來的,怕是有幾分道理……那我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待會問問母親……我不會是撿來的吧……”
賈蘭一時傷心起來。
……
幾人進去茅屋坐了,此處的自然絕非天生的自然,茅屋内的裝飾擺設,一應是豪門風範,牆挂字畫,瓶插鮮花,李纨丫頭素雲、碧月奉茶、擺瓜果、精緻點心。
賈蘭怕見生人,即便黛玉、寶钗進府多年,他也不常問候、來往,性格很是内向,進屋回過母親話,就去側間,賈琮給他傳授了一些縣試經驗、需要注重的地方,賈蘭問:“到縣衙禮房填寫親供,還要描述面貌麼?我這面無特色的,如何寫?”
“面白無須即可,縣試考棚不規範,都是臨時搭建起來的,你要防範同坐的人,仔細小心打翻硯台,考前不能亂吃東西,有人跟你說話,有人舞弊,你就裝作看不見得了。”賈琮指導一番經驗,到側間,李纨、薛寶钗也說了幾句話。
薛寶钗似乎興緻不高,也不知為何,賈琮想了想,寶钗今年正月二十一,已經滿十五歲,及笄之年,可以嫁人了,莫非是女人的那個特定時期來了?想想又不然,寶钗今年的生日,賈母還隆重吩咐大辦的,既然到了封建社會嫁人的年紀,寶钗選秀怎麼久久沒有回音?
在一些紅學研究之中,薛寶钗就是在十五歲生日之前,選秀失敗的。
在她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賈寶玉說出薛寶钗像楊貴妃,寶钗立馬勃然大怒,要知道,對于賢良淑德的寶姐姐,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發怒,也是最後一次。連林黛玉的冷嘲熱諷、屢次言語攻擊、夾槍帶棒,薛寶钗都可以一笑置之,恍若無事,為什麼寶玉一句楊貴妃,寶钗就罕見的發怒?
很簡單,“貴妃”兩個字,戳中寶钗的心病了。
至于她選秀失敗的原因,薛寶钗一語雙關“我沒有一個好哥哥像楊國忠”,這句話,其實點明了選秀失敗,是因為受薛蟠連累,薛蟠署理皇商事宜,他本性是個惡少,沒少幹壞事,而這些事情,必然有損薛家門風。而古代選秀,非常注重家世清白、優良與否。
某些紅學研究,以寶钗十五歲生日為臨界點,十五歲之後,寶钗性情已然大變,再也沒有提過嬌氣的冷香丸,淡泊自居,不施粉黛,并且接觸了佛經,“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這是她一生最大的打擊,父親寄予的、家中希望的、心中隐藏的貴妃夢,徹底破滅。
大順的後宮制度,繼承明朝,根據《明會要》,等級有皇後、皇貴妃、貴妃、妃、嫔、才人等,太子妃有淑女、選侍、才人,嘉靖祖母邵太後親口說:女子入宮,無生人樂,飲食起居,不得自如,如幽系然。
每逢皇室選秀,民間都會迫不及待地嫁人,甯做平民妻,不做帝王妾,深宮之可怕森然,連賈元春也說“不得見人的地方”。然而薛家自先祖紫薇舍人(中書舍人)以後,再也沒有做官的,家道中落,加入四大家族,實在有點名不副實,是四大家族中自身實力最低的一家了,所以寶钗承擔的,還有家族的希望,可有薛蟠這樣堪稱神級敗家子的哥哥,再大的希望,也能敗光了。
“琮弟丙子科鄉試,有望高中了,上一科癸酉,鬧得那麼大,橫豎聖上都知道你的名字了,鄉試考卷禮部磨堪,若得聖上調閱,那真是魚躍龍門,春風得意。”李纨穿淡色的哆羅呢褂子,随意拿一塊點心吃了,說道:“我家這孩子古怪,還要多靠你提攜他。”
“不好說,每次都有事,說實話,我都有點杯弓蛇影,杞人憂天了。”賈琮滿不在乎道:“蘭哥兒是我侄兒,應該的。”
“哥哥和你有三年之約,金榜題名大登科,洞房花燭小登科,如果中了舉人,香菱都是你的了,剛好三年。”薛寶钗端莊大方:“如果不中,是你沒福了,香菱這樣的丫頭,打着燈籠都沒處找。”
“承寶姐姐吉言。”
……
薛寶钗有點意興闌珊地回了蘅蕪苑,持書卷看了一會兒,默念道:“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審除微細惑。令我早證無上覺,于十方界坐道場……”
“一句‘家門不端’,提前出局,我的無上覺、十方界在哪裡?”薛寶钗出神想道:“寶玉?還是賈琮?”
……
宛平盧溝橋,真定府、順德府、順天府等等直隸秀才,衣袂飄飄地進京,意氣風發地踏過百年古橋,隻待秋闱一戰,匡六合、張茂才赫然在列。
雍樂十三年丙子科鄉試,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