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的氤氲之氣彌漫裡,賈琮安步當車地走出了賈代儒家的院子,犬吠與四鄰家的孩童吵鬧嘈雜聲,與貧富不同而又有師生輩分的各種矛盾現實一樣森然,而這春天又代表着萬物生,誠如賈琮所撰寫所推廣的養生書籍一般,又似他新出的壽康寶鑒等,一切的一切都在兩條陰陽魚中囊括,黑暗與光明同在。他八歲那年來此時,此處家景不好,而今依舊,他卻已然不在少年。
他出來看見馮紫英又再次對薛蟠拉拉扯扯的,走過來,馮紫英小聲笑道:“薛大世兄就是聽不得别人家說閑話,其實閑話老多了,你聽或不聽,它依然在,理他們做什麼呢?”
賈琮道:“哪裡有什麼閑話?”
柳湘蓮領着他轉進古董店隔壁一家茶店,玉面豐神俊朗,道:“坊間人談論罷了,就是隔壁一家古董店,好像和你們賈家有關聯的,子禮不會不知吧?”
薛蟠冷哼道:“就是往前周瑞家的女婿,名字叫做冷子興的,就是他們,這冷子興還南北四處跑呢。”
賈琮恍然,柳湘蓮以手指掩口輕“噓”一聲,衆人喝茶靜坐,但聽隔牆話聲斷斷續續,或大或小。
隔壁古董店,周瑞家的語聲先有一絲憤然,接着頗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之意,聲音很小卻很有力:“我說姑娘女婿,你們老子娘我,想要回去那西府還是稀松平常,簡單得很,隻是我未必願意。如今的年頭、形勢,那些太過跋扈的,必定會招來報應災殃。”
“當初的琏奶奶多威風?還不是求告無門?”
“那個賈琮官老爺,再兇神惡煞手段厲害,他躲得過别人的算計,難道還能逃得過三災六病?逃得過三年大孝?逃得過牆倒衆人推麼?哼!你們殊不知,那站得越高的,跌落傷得才越厲害呢!”
“可不是這麼回事!”她已為人婦的姑娘接口道,她姑娘卻知道她不過為了争閑氣才說還可以随意回榮國府,宛如和王善保家的争閑氣,也殊不知,一個管家婆顔面掃地,再回去豈不是讓更低等的下人們嘲笑議論麼?顔面何存?威望盡失者,又能如何辦成事呢?
周瑞家的又說了幾句,說賈琮當面打她臉,叫人侮辱她,簡直是打了王夫人的臉,也不把王夫人放在眼裡。嘀咕數落一陣,冷子興陪着笑:“老嶽母不必憂心,想當初女婿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叫内人去回嶽母,嶽母回了琏奶奶一聲,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知道:背靠大樹好乘涼。”
“嶽母所言不錯,近來官場上下的風聲,都說賈琮的前途是很危險了,一個是忠順王爺陣營的人還不服,要他死,内宮也有這樣的人……對上了這般兩大勢力,唉,真是堪憂噢……不過呢,當今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兵部尚書賈雨村,卻是小婿昔日舊識……”
賈琮想不愧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那個冷子興,一張口好生了得,能說會道,也不愧是生意人,幾下子便哄得他老嶽母開心了。
“能搭上當朝尚書老爺,女婿你可真了不得。”周瑞家的交口稱贊,憤怒之情一掃而空,曾經作為奴仆的她可是也有奴仆,可過不了清貧生活,亦暗恨顔面掃地後衆人之恥笑,她心裡盤算着,賈琮不但沒有爵位,也沒有做過京官中最高的尚書,他們依然是可闊綽的,古董店有錢,有錢就可以伴上權。
旋即好像被賈琮趕出去的來旺夫婦、迎春乳母王嬷嬷等也來這兒做客了。
此後秘密商議的事,他們是聽不到了,對方想必也防着隔牆有耳。賈琮不由萌生出“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灘遭蝦戲,的确,站得越高的人,摔得越慘。想想,他離開權勢久了,被他打落的、和他有仇有怨的,怎麼不希望他生不如死呢?不,即便無仇的人,又何嘗沒有看他笑話的?
“依我說,還是不聽為罷,人言可畏。”馮紫英察言觀色道。
“無妨,不論願不願意,越走越上去的人,要承受的東西,也總是越來越多的。我們相信命,但是人的主觀能動性是不能忽視的,誰也不知道我們最大的潛力爆發後會怎樣。”賈琮微微擺手一笑。
雖然被人輕視,詛咒,嘲笑,自己不動聲色,低調回避後,便無偌大麻煩後患,此之謂忍功,但忍字乃心字頭上一把利刃,必承錐心之痛。賈琮自問學儒釋道醫武,自己也未必全信,按實用主義,學的不過是對己有用的,但他可決不會去做菩薩佛陀如來們的大忍。等守完二十七個月大孝,他布置的一切開始顯露,努力的一切會出來結果,那個時候,他很期待,觀者會怎樣說?仇者又是何表情?
賈琮一行人外穿便服從後門進,亦從那裡出去,他孝服内套,帽檐遮面,一般人也不知。賈環在路上就與他分道揚镳,說先一步回來請安,賈琮看得出賈環與薛蟠馮紫英柳湘蓮等不怎麼來往,不是一路人,縱使是一路,賈環庶子未功成名就,亦無可來往,賈琮倒細心發現賈環有偏執陰暗之性,大抵也是環境造成。
回到榮國府東跨院正堂,賈琮吩咐孫福招待薛蟠他們,薛蟠似是有什麼話要說,欲言又止,賈琮卻已先走一步了,薛蟠扭扭身子,頗為急躁:“柳賢弟,你常跟我妹夫一塊,知道他研制的那種新藥靠譜不?我記得他叫我帶人采購的一批礦石,有不少是雄黃、雌黃之類的,這不會是要造砒霜一類的毒藥吧?”
“應該不是。”柳湘蓮皺起眉頭,努力思索回憶,似乎很吃力:“子禮和那些西洋人談論時說,那是一種有機砷的化合物,好像砒霜就叫三氧化二砷什麼的。估計是一種偏方吧。他說你倒不用怕,古代煉丹家還有吃雄黃修仙的,裡面也有砷,比如葛洪就是。”
薛蟠愕然地點點頭:“我尋思着自己也不懂那些,什麼天文地理,文治武功,科學技術,但反正他是我妹夫,總不會害我罷!”
柳湘蓮心想那可不一定,如果你不知收斂,繼續惹是生非給家族和聯姻家族添加天大麻煩的話。
馮紫英若有所思地聽着他們談話,他早就知道賈琮非等閑人,面對如此困境都尚且暗中堅持不懈地低調發展、忍辱負重,這種人會沉淪下去嗎?他想親自去看看賈琮的玻璃廠是怎麼運作的,以張友士為引,因為他也有一批中下等左右的勳貴階層可以拉攏,想要分一杯羹,共同富裕。
而此時賈琮進了中路榮禧堂,賈母林黛玉薛寶钗等都來了,一場族内的新的大事正在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