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和老太太唯一的相同之處,大約就在于對娘家不問是非曲直的千依百順,這大約也導緻了婆媳兩個之間其實互不相容,因為維護的利益和家門截然不同。
但對于蘭庭而言,祖母和母親都是他的血緣至親,可以存在嫌隙,可以存在矛盾,無傷大雅的辯争抱怨甚至也算符合常态,因為這世間的婆媳,原本就是鮮少親如母女的。
隻是世間的婆媳,到了你死我活陰謀害殺的地步當然也極其鮮見。
誠然,根據趙太師的态度以及三夫人的說辭,再加上春歸自己的判斷,她并不認為老太太天生一副蛇蠍心腸,惡事做絕罪該萬死,論心地的狠毒,恐怕遠遠不及彭夫人,總之老太太并不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惡徒,在過往的數十載歲月,手上沒有染上他人的鮮血,身上也沒有擔負他人的性命。
如果沒有安陸侯的指令,老太太縱管對嫡長媳朱夫人心存不滿,也不會加以謗害将兒媳往死路上逼,她甚至根本沒有預料朱夫人會自絕于本家門前,背上這麼一條人命債。
然而忐忑不安也許存在,懊悔自責卻是萬萬沒有的。
否則老太太又怎能無怨無悔鐵石心腸仍然為了江家謀利,完全不為自己的骨肉子孫考慮?若真有一絲愧疚之心,也斷無可能仍想着操控擺布蘭庭,默許龔氏串聯惠妃,再次謀害她的嫡長孫媳了。
老太太不是罪魁,但她确然是害死朱夫人的幫兇。
當蘭庭明了一切,該如何選擇?
若是換身處境,春歸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抉擇。
也許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從于祖父,因為趙太師至少是真正疼愛的蘭庭的親長,但無奈的是,趙太師自己也在面臨艱難的抉擇,忠于愛恨還是忠于君國,忠于一己還是忠于天下,趙太師選擇了後者,也期望他寄予厚望的長孫能夠做出同樣的抉擇。
蘭庭要帶領軒翥堂,包括信服于軒翥堂所有的門生故舊,帶領這一群人奉助真正的明主,他的德行就必須公正無私摒除争議,他不能為母親報仇血恨,讓祖母身敗名裂不得善終,他更不能身為臣子而仇殺皇後、儲君,必須放下的就是私仇,他才能不入歧途,才能盡忠于他擇定的明主――六皇子周親王。
這是心插利刃的艱難前行。
春歸想起那一回,當和柔将計就計謗害嬌枝,明了一切的趙大爺為何沉重忐忑,後來他告訴她,那一刻他無比惶恐着他的妻子,他饒幸才遇見了一個也許可以情投意合并肩進退的人,原來和那些他所厭惡的人并無區别,兩眼隻顧私利,罔顧一切是非,他惶恐顧春歸也是個為了榮華富貴任意踐踏他人性命的女子,一個也字,說明他已經遭遇了太多的殘忍。
毫無真情而利益至上的殘忍。
實在說的話,春歸那時感觸歸感觸,卻并不能完全體會蘭庭内心的惶恐及期翼,直到如今她卻終于有些明白了。
她遭遇的人心險惡,遠遠不及蘭庭。
曾經的顧氏宗家并不是她的血緣至親,所以她被算計被陷害,盡管憤恨卻無悲怨,她報複起來也完全可以不用留情,她雖是個可憐的孤女,卻有資格孤勇,沒有那麼多牽絆和顧慮,想着的無非是豁出自己一條性命而已。
父母雖然都不在了,但
她從父母那裡收獲的關愛和疼寵讓她畢生難忘,直到這時她都慶幸她雖短暫,卻無憂無慮完全可以“橫行無忌”的童年時光,那時候的她從來不曾患得患失,所以當年她看所有人,包括顧老太太等等對她百般挑剔的尊長,都是寬容的,認為他們都是良善的,她的眼睛裡看不見陰暗污穢,因為她的确一直生活在陽光明媚底下。
她的祖母去世得早,但幼年的春歸對祖母仍然保有關深刻的印象。
病痛折磨之下,祖母甚至不舍得讓她過早的了解生老病死,最後的告别是,“祖母即将要遠行,就将去看好山好水,所以祖母才舍得下春丫頭,春丫頭也不要太過挂念祖母。”
而後祖父辭世,她一直也堅信着祖父終于願意陪随祖母遊山玩水去。
她一點都不傷心,因為在她看來祖父和祖母一直都是快樂的,遠行是為了畢生的願景,後來終于知道祖父祖母其實已經不在了,同時也明白了兩位親長對她的安撫和愛護,有時候她會夢見祖父祖母,仍然是攜手遊山玩水的情境。
後來她終于失去了所有的血緣至親,孤苦伶丁的煎熬在人世,但她從不懷疑這個世道存在柳暗花明,她其實極其容易接受他人的善意,她願意相信那些人對她的友愛,縱然也遭遇過陰謀陷害,但她對于人性從來沒有絕望過。
再怎麼防範,也會一點點的打開心扉。
愛恨分明,所以對于她從來不是艱難的事。
因為她可以随心所欲的以直抱怨,她的身邊總是圍繞着願意無償幫助她的人,其中就包括了蘭庭。
春歸無法忘記當顧華英極大可能免死時,蘭庭對她說的那番話――
你一定要他死,我可以做到,但我希望你能放下仇恨。
這不是事不關己的漠然,是蘭庭一直期翼着她能夠成為和他共肩并進的人。
遭遇人心險惡,遭遇利益誘引,仍然可以保有初衷,我不會成為我仇恨的那一類人,不知不覺被他們同化,雖然艱難,雖然煎熬,我們的心地要一直保留純淨,不能靠着暗殺謗害的手段,去鏟除仇敵。
但蘭庭如果真能做到這樣公允,這樣無私,就不會征求她的見解,他其實也在困惑,困惑于親情之間的取舍,困惑于是否應該完全舍下私仇,春歸如今看來,蘭庭困惑的正是愛恨分明。
他能不恨沈皇後,能不恨安陸侯嗎?
但沈皇後的身前擋着弘複帝,是這個國家的主宰,所有臣子必須效忠的君王,而安陸侯的身前擋着的,是蘭庭的嫡親祖母,在某一層面上,弘複帝與老太太屬于密切相關。
親親尊尊啊,這是每一個入仕的人必須奉行的規條!
皇帝的臣子,必須具備孝悌的道德,這就是所謂的忠于君者必先孝于親,要不不忠不孝怎會成為連體嬰般的判詞?蘭庭既然答應了繼承祖父的遺志,說明他已經選擇放下私仇,可隔着殺母的刻骨仇恨,他必定不能真正做到與他的祖母,他的外祖父,與沈皇後、安陸侯府真真正正的和解,他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勿行蹊徑,或許終此一生也無法讓那些主謀幫兇罪有應得,他背負的是不能為母親雪恨的愧疚,他甚至無法與他自己達成和解。
快意恩仇其實與道德品行無關,這是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處世之态,
蘭庭向往,但他不能。
人生多少怨痛的根源,其實就是“不能”二字。
關于朱夫人的真正死因在春歸眼前已經迷瘅盡除,清清楚楚的顯露出來龍去脈,但她的心情卻像罩上了更加深重的陰霾,她心疼那個至今未曾及冠的少年,甚至無法想象在朱夫人過世的歲月,他是怎麼一步步的前行,把一切悲怨和憤恨都掩示得如此波瀾不驚,面對着那些既是親人更是仇人的所謂尊長,如其所願的表現得懵懂糊塗,趙蘭庭的負重,至少顧春歸現在還沒有能力分擔。
更加無法安慰他釋懷。
因為就連春歸自己都無法釋懷。
她甚至再做不到往躊躇園晨昏定省時如常诙諧逗趣,她不願意再眼看老太太開懷大笑着養尊處優,更連遠在汾陽的沈夫人,春歸都不再覺得率真可親,雖說她一直明白蘭庭并沒有刻意僞稱沈夫人的清白無辜,在朱夫人一案,沈夫人雖是獲益者但應當的确無罪,她不是計劃的實施者更加不是制定人,她應當也是一枚被沈皇後利用的棋子而已。
蘭庭對待沈夫人以及趙小六的态度,與對待老太太是有根本上的區别。
沈夫人隻是繼母,和蘭庭并無血緣關系,隻為宗法上的母子,蘭庭也的确隻将她當作宗法上的繼母待處,看上去似乎和把老太太當作宗法上的祖母待處并無不同,但區别就在于老太太的确是蘭庭如假包換的血緣至親,蘭庭不應當隻把老太太看成一個“名義”,尤其是在婚事上,蘭庭甚至更加願意聽從沈夫人的“擺布”,在原本的事軌中,他娶的是沈夫人的外甥女陶芳林,這固然有蘭庭并不願意将晉國公府牽涉黨争私仇的原因,但春歸認為蘭庭完全有能力在不聽從沈夫人作主姻緣的前提下挫毀老太太的計劃。
也就是說,蘭庭可以不和晉國公府聯姻,也可以不受繼母擺布,他的妻子完全可以是另一個和江家沈家都無瓜葛的世族女子。
但他偏偏聽從于沈夫人,這也許就是緣于内心裡無法隐忍的怨憤――江琛兄妹不正憂愁沈夫人會籠絡于我麼?那我便讓兄妹兩個繼續憂愁難安,讓他們食不知味睡不安寝,讓他們事事皆不能稱心如意,我就要讓他們一直飽受煎熬,一點點地陷于絕望,我不能手刃血仇讓母親瞑目,但我也不會讓那些敵仇生活得如此快意。
蘭庭這樣的想法,對于陶芳林并不公平,但如今的事實是由自己“頂替”了陶芳林,春歸卻并不會為此心存哀怨。
誠然,她就像一塊魚骨頭,被蘭庭利用來鲠着江琛和老太太的喉嚨,但蘭庭卻從不曾将她當作随時可棄的棋子,從始至終,他都做到了一個丈夫應該做到的所有事,甚至還遠遠超逾,所以春歸并不在意蘭庭的初衷,她也相信蘭庭雖說有自己的打算,但并無意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當知悉一切的事實真相,她并無不安,并無猶豫,她依然堅定必和蘭庭同仇敵忾的心情,她甚至知道蘭庭對沈夫人并無敵意對趙小六更加是看作手足血親的前提下,仍舊難免對沈夫人心存抱怨。
直至如今,沈夫人理當明白了朱夫人的死和沈皇後不無關系,但她照樣“坐享其成”,照樣聽令于沈皇後企圖操縱擺布蘭庭,她不值得蘭庭将她當作宗法上的繼母,沈夫人的面目在春歸看來同樣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