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老太太主仆二人的恛惶無措,安陸侯對于春歸可能洞悉真相的事體,并沒有任何的忐忑,他這樣安撫蘇嬷嬷:“顧氏起疑,卻哪裡來的證據證實舊事呢?若隻憑猜疑,她也無法說服庭哥兒懷疑自己的親祖母,從顧氏種種行事來看,她并不是愚狂之輩,應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沒有實據萬萬不能聲張,否則庭哥兒縱使是寵愛她,怕也會疑心她是聽令于沈後,存心毀謗祖母。
而這件事,沈皇後也并非不知情,當年她安插在曹公公部中的耳目,明明已經打聽出萬妃的計劃,收買和淑嫁禍朱氏,但沈皇後故作不察,就是打算将計就計,待皇上勒令趙江城休妻,再授意小沈氏尋死,遊說皇上幹脆下旨賜婚,讓趙江城迎娶小沈氏進門,而後她再故意引導趙太師察明和淑是乃萬妃收買,這樣一來,黑鍋都由萬妃背着,沈家完全能與趙家化幹戈為玉帛。
而我做了什麼呢?無非是通過曹公公,得知了此事,所以以此為要脅,讓皇後答應舉薦薇兒入宮,否則縱管趙太師當年不在京城,隻要二妹堅決不受聖令,更甚至于把這其中的種種隐情上告,沈皇後豈非白廢計量,與萬妃一損俱損?
所以沈皇後不得不妥協,所以這件事才會依着她的盤算塵埃落定,如今娘娘雖然已經成為沈後及太孫的威脅,但沈後應當明白,舊事重提,于她于太孫可沒有絲毫好處,顧氏既然是沈後的棋子,就算讓她察出蛛絲馬迹來,她也應該明白其中的厲害,又就算她沒有料到事關沈後,但她絕對不敢自作主張,隻要上報沈後,沈後也必定會加以阻止。”
所以安陸侯江琛的意思是對于春歸的懷疑和察證完全可以放任不理,因為朱夫人的被棄是萬氏、沈皇後以及江家三方博弈的結果,春歸作為沈皇後一方的棋子,絕無可能揭露真相,這樣一來不僅惠妃十皇子的陣營會失去軒翥堂趙門的支持,沈皇後和太孫更加會被趙蘭庭視為殺母仇敵,春歸依靠沈皇後的運作才得以嫁入太師府,必定也會被趙蘭庭視同仇忾,她若真如此愚蠢,勢必成為蘭庭率先棄除的人。
沈皇後畢竟是六宮之主,弘複帝不可能因為朱夫人一個臣婦的冤屈處死元配,隻要回憶一下皇上對于萬氏的處治,隻不過降位貶責而已,趙蘭庭哪能不明白就算再掀舊案,對于沈皇後及太孫也仍毫發無傷?
至于安陸侯府,畢竟是太師府的姻親,且也參與這一計劃作為幕後推手的老太太江氏,是蘭庭的嫡親祖母,趙蘭庭又能拿老太太奈何?總不會為了生母報仇血恨,就豁出去仕途不要,甚至甯肯背負世俗斥責大逆不孝的罪名,讓自己的嫡親祖母以命抵償,趙蘭庭不能罪處祖母,就更加不能罪處舅祖父。
趙蘭庭的一腔怒火,義憤填膺,也唯隻發洩在顧氏身上。
安陸侯認為春歸還沒有愚蠢到搬起石頭砸腳的地步,這點厲害她還能夠分清。
莫說安陸侯信心十足,就連渠出也難免為春歸的處境擔憂:“雖然朱夫人一案在大奶奶眼裡已經水落石出,但你總不能沖趙蘭庭坦白,你身具可與魂靈溝通的異能才察明真相,你又找不出别的
證據證實安陸侯兄妹以及沈皇後的罪行,雖則是趙蘭庭因為趙太師的遺令,早有主張另投明主,從無可能相助太孫、十皇子任何一方,但趙蘭庭對安陸侯府的态度雖然疏遠,可也從來不曾為了黨争的立場決意要将江家斬草除根,且對他的祖母,也并不至于仇視。大奶奶要将真相告知,确有可能引火燒身。”
“你知道我是怎麼懷疑上龔氏的麼?”春歸問。
渠出指指耳朵,示意洗耳恭聽。
“安陸侯是什麼樣的人,我所有判斷都有賴于大爺告訴,我自從知道了龔氏隻是朱夫人生前的婢女,竟然得幸嫁給堂堂侯府子弟為正室,壓根就不相信是因為龔氏忠心事主的緣故。且龔氏的言行作态,毫無‘得幸’的自覺,她甚至敢違逆安陸侯的囑令,自作主張與我交惡,她是哪裡來的底氣又哪裡來的膽識?”
春歸終于移動腳步,不再立在廊庑底下繼續看北風卷得飛雪如絮,她掀開簾子回到避風的居室,炕床上早已換上了錦褥,腳踏上也搭了張銀狐皮,厚桑紙糊的窗戶使得屋子裡光色蒼黯,下晝時分已經有如黃昏。
風雪不侵暖室,但那如影随形的冷寒卻一點也沒有得到緩解。
早前随手擱在炕幾上的銀炭爐尚存餘溫,春歸拿着歪靠在引枕上,她低垂着眉眼,便帶着幾分昏昏欲睡的懶疲,但她當然不是真有睡意,看也不看就知道渠出已然是跟着她進來。
“我讓你去安陸侯府窺看,結果你告訴我安陸侯對待龔氏的态度确然蹊跷,其實就更證實了我心裡的猜測,龔氏對于安陸侯而言,是六個子媳中唯一得他真正看重的人,那麼龔氏何德何能?
朱夫人被棄,萬貴妃緊跟着失勢,看似沈皇後得利,那麼沈皇後為了進一步交好太師府,薦舉江氏女入宮并不奇詭,因為太師府門第清貴,幾代以來從無女兒入宮為妃,所以沈皇後才打算着薦舉提攜太師府主母的本家,也就是安陸侯的嫡女,這也能算作委婉示好曲折籠絡,但我疑惑的是,沈皇後真有這樣做的必要否?”
春歸已經從三夫人的口中知曉,沈夫人進門在前,江雨薇入宮在後,且那時弘複帝基本已經決定立太孫為儲,沈皇後為何還要急着籠絡太師府及其姻親?因為未雨綢缪,早已料定太孫的儲位會風雨飄搖?
那就太荒唐了。
要知道當年宋國公府高家尚且未被弘複帝疑厭,沈皇後何來那樣的杞人憂天?
要若沈皇後真是這樣求全的性情,當初也不會縱容太子妃驕狂跋扈且把控太孫與沈家離心,就更不會眼看着萬氏雖然獲斥遇貶,齊王及其母族還公然擴充羽翼威脅儲位。
“最關鍵的是,老太爺早已疏離江家,甚至一度連内宅中饋都交給庶祖母掌理,沈皇後既然在太師府安插了耳目,不至于連這點事實都看不透,就算要繼續籠絡太師府,也不會選擇舉薦江氏女的方式。”
沈皇後這樣做的結果是,讓老太爺心生疑備,更加疏遠姻親安陸侯府不說,甚至在臨終之前直接将家主之位交給了蘭庭,因為老太爺心裡明白,趙江城、趙洲城此二嫡子愚孝,且一直敬服
于安陸侯,倘若家主之位由趙江城繼承,軒翥堂必被江琛玩弄于鼓掌。
除非沈皇後心機深沉到了料定老太爺會這樣抉擇的地步,故意離間趙江兩家,可江琛的野心勃勃,必須通過嫡女入宮誕下龍子才能實現,沈皇後要真有這樣的機心,還薦舉江雨薇入宮豈非自相矛盾?
“所以我懷疑,沈皇後‘養虎為患’是逼于無奈,她有把柄掌握在安陸侯手裡,但沈皇後能有什麼把柄,導緻她堂堂六宮之主被一介權勢不複的勳貴威脅?朱夫人被棄,沈夫人出嫁,惠妃入宮乃相繼發生,形成因果關系,更不說還有龔氏的‘得幸’,種種線索串聯,讓我得出了結論,在朱夫人被棄這一事件上,萬氏、沈皇後、安陸侯乃蟬與螳螂,螳螂與黃雀的關聯。”
春歸說出這一番話,意志更是消沉:“我都能因為這些蛛絲馬迹猜測出真相,大爺他何至于一直糊塗不明就裡?我此時回想他當初那番話……他說沈夫人沒有過錯,但從來沒有說過沈皇後清白無辜,且大爺對老太太雖然不存仇忾,但抱怨之情卻也顯然,老太太的話,任何主張,有哪一句哪一件為大爺真心遵從認同的?我猜,老太爺和大爺都已察明真相,不過朱夫人已經不能死而複生,所以他們祖孫二人選擇了隐忍,因為這件事不僅是家仇,還牽涉着朝堂,關系到國運,老太爺臨終之前,雖然看明了太孫難當大任,安陸侯更是野心勃勃,但應當并不希望迳勿一心複仇,所以迳勿雖然清楚真相,但他不能讓沈皇後以命抵償,更不能……責究嫡親祖母的罪行。”
渠出松了一口氣:“這樣說來,大奶奶就算瞞下這件實情,也不算昧着良心?既是如此,大奶奶何至于如此憂心?”
“我不是憂心。”春歸的手指輕輕撫着銀炭爐的镂花,閉上眼睛。
她是憤怒。
得知真相後,她總算明白了有那麼兩日,當提起朱夫人,涉及這樁舊事,蘭庭為何失态。
他雖則少年老成,但到底是個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所以他會渴求親長毫無保留發自天然的關愛,像他也會埋怨朱夫人曾經為了朱家子弟不分青紅皂白責罰他,他更會哀怨無論自己怎麼做,似乎也沒有辦法得到朱夫人的關愛和認同,他甚至會羨慕蘭台、蘭閣,因為彭夫人無論如何,至少都是關愛兩個親生兒子的。
但他會怨恨生母的冷漠疏離麼?
他不會,有時他會警醒自己對待蘭心的态度,因為他認為在這些層面上,他也許和母親極其相似,他翻來覆去的判斷,蘭心對他的誤解,是否也如他對母親的誤解,母親對他是否也是愛之深責之切。
最終曹媽媽的行為,終結了蘭庭的一切幻想,他無奈又傷感的接受了一個事實。
被他喚作母親的人,是當真,從來沒有把他視同血肉相聯的至親。
但這樣的事實,不能讓蘭庭吞咽殺母之仇,從他對于朱家、曹媽媽乃至和柔的态度,春歸能夠感察蘭庭對于朱夫人無望而渴求的心态,他不是朱夫人最重視的人,但朱夫人确然是他唯一的母親。
但是母親卻是死于祖母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