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兀魯忽乃的第二次談判,李瑕鄭重了很多,從玉門關帶了幾名軍中參謀,專門負責禮儀與文書之事。
依舊隻帶選鋒營一百人到兀魯忽乃的營地。
表面上看,這是十分危險莽撞的行徑,一不小心會陷在兀魯忽乃這裡。
實則李瑕這種來去自如不把她兩千兵力放在眼裡的作派,卻增加了談判時的氣勢。
兩人單獨到大帳坐下,沒有侍女在側,身為主人的兀魯忽乃遂親手為李瑕倒上奶酒。
這個動作讓她在姿态上不自覺地低了一等……
“秦王上次要我拿出擊敗合丹的計劃,但我怎麼能把計劃告訴一個還不是盟友的人呢?”
“是否能成為盟友要看誠意。”李瑕道:“好比我們合夥做生意,說好了一人出五千貫本錢,但如果你隻有兩千貫,還怎麼談合作?”
“我也不知道你手裡有多少本錢。”
“火赤哈兒的腦袋,還不能證明我的本錢雄厚嗎?”
兀魯忽乃抿了抿唇。
她之前談判時小動作很少,今天卻不同,顯得沒上次那麼平靜從容。
“好吧。”兀魯忽乃道:“阿魯忽的十五萬大軍在敗給阿裡不哥後潰散了大半,但他重新征集了不少人,現在已經有十二萬人。”
“這麼多?”
“不是全在于阗,還有一部分在撒馬爾罕。”
“康居都督府。”李瑕問道:“這些兵力你能調動多少?”
兀魯忽乃道:“不是我能調動多少的問題,而是怎麼供養這麼多兵力。阿魯忽讓回回人麻速忽幫他征集了大量的賦稅……”
“你能調動多少?”李瑕根本不為她的言語所動,再次問道。
兀魯忽乃沉默了片刻,老實回答道:“與你坦誠地說吧,我隻能調動三萬五千餘人,但這些是汗國的精銳戰士,戰力很強,不像阿魯忽那些臨時征集的兵馬。”
李瑕面無表情,不說信或不信,觀察了一眼兀魯忽乃的表情。
她今日沐浴過。
蒙古人很愛惜水,哪怕是貴族也很少沐浴,尤其是在這個小綠洲水源有限,不宜生火。但兀魯忽乃卻為了這場談判仔細洗過澡。
她頭發柔順,臉色白皙了些……能嫁入黃金家族,她底子還是漂亮的,隻是經曆磨難,平時顯得粗砺。
今日,這粗砺感消了不少,女人味便出來了。
由此,李瑕認為她所言的三萬五兵力肯定要打個折扣。
一個婦道人家身處阿裡不哥、忽必烈、阿魯忽群狼環伺當中,還能留下多少家當?
“三萬五?這個兵力對比,你連阿魯忽都對付不了,還想擊敗合丹?”
“隻要你能牽制住合丹,我必定能除掉阿魯忽。”
李瑕道:“我看不到與你合作的必要。隻為了與合丹火并。”
“不,你有。如果沒有我作為你的盟友,西域的二十多萬兵馬全都是你的敵人。”
兀魯忽乃從容地捧起奶酒喝了一口,準備說服李瑕。
“而與我結盟,我來除掉阿魯忽,再收服他的兵力,與你聯手對付合丹。相當于你少了十萬的敵人,多了十萬人的友軍……”
“把我當成三歲的孩子哄嗎?”李瑕打斷了兀魯忽乃的話。
“你需要一個盟友,别以為你還有其它選擇,阿裡不哥、阿魯忽不是好的盟友。隻有我……”
“不,沒有盟友我也沒關系。讓合丹攻打玉門關看看,讓忽必烈再來攻打我看看。”
“你别太狂妄……”
“我還沒敗過。”
李瑕平平澹澹地應了一句。
兀魯忽乃沉默了。
終于,她開口道:“你想要什麼?”
“圍攻合丹時,把你的兵力交給我指揮。”
“什麼?”
兀魯忽乃訝異。
李瑕可能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她都想過,唯獨沒想到是這樣。
“不可能。”兀魯忽乃道:“商量都不用商量,我不會接受這種要求。”
“不接受就不必談了。”李瑕道,“殲滅合丹一戰,指揮權必須在我,戰場必須由我調度。我甯可獨自面對合丹,也不要一個把握不了的盟友。”
兀魯忽乃沒想到他是這般強硬的态度,愣了一愣。
李瑕此時才道:“放心,我搶不走你的兵權,更不可能在戰後帶走你的兵馬。你隻需要讓将領們做到聽我命令即可,且隻在殲滅合丹一戰。”
“你想讓我的人去送死?”
“我與你結盟不僅是為了這一戰,而是為了往後十餘年内西域的安定、讓我不會在西面受敵。我還需要你牽制漠北與尹爾汗國,削弱你對我有何好處?”
李瑕放緩了語氣,又道:“我要指揮權是為了保證我的兵力不會在西域損失太多。我的根基在中原,要把将士們盡可能多的帶回中原。”
兀魯忽乃搖頭道:“不,你一定是想更多的損失我的兵馬,一定的。”
“由我指揮,你付出的代價會更小。”
“我怎麼可能信任你?我不能把汗國的戰士交給一個漢人指揮,你沒有這個資格。”
“要資格很簡單。”
李瑕一邊說着,人卻已站起身來,離開了座位,似乎知道接下來的要求兀魯忽乃不會答應。
“你先把朵思蠻公主嫁給我當側室。”
兀魯忽乃聽前半句,以為李瑕願意娶朵思蠻為妻,那她會馬上點頭,但此時隻能認為李瑕是在得寸進尺。
“我以為你對我女兒不感興趣。”
“這是你們表達對我的認可與尊重,否則我如何信任你們、并為你們強敵作戰?我不會無緣無故幫助一個敵國。”
李瑕說澹澹掃了兀魯忽乃一眼。
也許是錯覺,兀魯忽乃突然覺得李瑕是想要占領、征服察合台汗國,他之所以一定要朵思蠻就是在為此事做準備。
但他顯然做不到的。
她揮散心裡這種奇怪的想法,捧起奶酒喝了一口,用慵懶的語氣道:“除了要那個什麼都還不懂的幹瘦丫頭,你還有很多辦法讓我坦誠。比如今夜就留在這間帳篷裡……”
“我要的是讓天下所有人知道察合台汗國的公主成了我的側室,而不是躲在帳篷裡偷偷摸摸過一晚。”
此時說的像是男女之間的事,實則指兩國之間。
兀魯忽乃說的始終是妻子或情人,要的是兩國的平等,甚至她能夠幹預到李瑕的國事。
李瑕卻是想吞并察合台汗國。
就算現在不行,他也要為以後做準備。
他不遮掩這種野心,堂而皇之地在兀魯忽乃面前展露這種侵略性。
這讓兀魯忽乃感到很危險,甚至隐隐還生出一些畏懼。
無論如何,她不打算答應這樣的要求,澹澹道:“察合台汗國不是好拿捏的。”
“那看來我們不能建立彼此之前的信任了。”李瑕毫不意外,道:“告辭。”
他已站在地毯上,根本不指望兀魯忽乃答應,從容一揮手,轉身便走。
兀魯忽乃不攔,端起奶酒品嘗着,觀察着李瑕的背影。
從整場談判看下來,這個年輕的漢人比唆魯禾帖尼還有心計。
唆魯禾帖尼會利用善意與仁慈來感化别人,讓人心甘情願地為她效勞,因為她足夠強大。
而李瑕,在選擇盟友時也表現得咄咄逼人。
為什麼?
忽然,兀魯忽乃念頭一動,有了一種懷疑……因為李瑕沒有實力,在虛張聲勢嗎?
會不會是李瑕隻有兩千兵力,或者說不超過一萬,總之遠不足以對付合丹,所以才一定要指揮權。
他這麼強勢,為的就是借她的兵力,且不被看出他的虛弱……
想到這裡,兀魯忽乃認為他還會回頭,至少會停一停給她一個再提條件的機會。
然而,李瑕亳不停留就走了出去。
……
“沉住氣。”
兀魯忽乃依舊坐在那,思忖着、等待着。
她其實還是吃不準的。
又過了一會,她終于坐不住了,起身踱了幾步,掀開帳簾向外看了一眼……
~~
“走吧。”
李瑕翻身上馬,拉着缰繩,才把馬頭掉過來,忽然聽到一聲呼喚。
“秦王慢走。”
隻見兩名蒙古士卒快步跑來,而兀魯忽乃則從容不迫地走在後面。
李瑕遂向身邊的士卒道:“問問他們,是想攔着不讓我們走嗎?”
一句話,選鋒營将軍橫刀而出,喝道:“你們想要攔我王嗎?!”
“誤會了,誤會了。”趕來的蒙古士卒連忙喊道:“可敦想請秦王回去再談一談……”
兀魯忽乃停下了腳步,看着這樣拔刀相向的場面,心中不由在想若雙方真打起來,誰能勝?
這一百騎能殺穿兩千人的營地,把她和木八剌沙的頭都砍下來嗎?像是對待火赤哈兒一樣。
這個問題她想不出答桉。
她也不需要這個答桉,就像十四年前,她不需要問蒙哥當了大汗是否會對付她。
因為她的眼光讓她早早選擇了拖雷家族。
今日亦然。
兀魯忽乃擡起手攔住周圍的部下,她則繼續向前,孤身走進選鋒營的陣列。
她走過一個個兇悍的士卒,走到李瑕馬前,擡頭,笑了笑。
“秦王,再到我的帳篷裡談一談?你的要求我未必不能考慮。”
李瑕也笑了笑,道:“你做了對的選擇,你會為此而慶幸。”
他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
不是虛張聲勢。
雖然他的兵力不足。但他心中堅信從長遠來看自己處于優勢,優勢在于他本身。
他不需要倚靠什麼兵力人數,什麼财力、物力。他從來不從别人和外物身上汲取底氣。
他的底氣永遠是因為他自己。
哪怕今天他隻有孤身一人,如同那時在臨安大牢之中,他也會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一句“你做了對的選擇”。
當年面對聶仲由如此,今日亦然……
兀魯忽乃擡頭看着李瑕,恍然間竟有些呆住。
所謂談判,實力才是關鍵。
什麼是實力?
偷懶一點,隻看兵力就行,五萬人、三萬人,誰多誰少一看便知。
但仔細些,有更多端倪可以看出實力。
李瑕在風蝕谷一戰後,展現出的是比兵力更硬的實力,是直接把戰績推到她眼前。
兀魯忽乃沒有戰績。
她的數次成功靠的是眼光,她需要依附一個強者,就像唆魯禾帖尼、蒙哥,她擅長選擇強者,然後依靠強者成事。
這一刻,她确定李瑕不是在詐她,而是真的很強大,比她原以為的還要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