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門被鎖,外面還守着李槐,不管杜月芷如何苦求,李槐就是不放她走。到了早上,烏氏起床弄了些早飯,一家人吃了,李念沒起床,仍在貪睡的樣子。李槐要拿些饅頭給杜月中,被烏氏制止了:“不準去!餓着她,她就沒力氣逃跑了。”
人牙子來了,杜月芷也被放了出來,還沒來得及掙紮就被按在椅子上,一個胖胖的媳婦走了過來,伸手搭在她的脈上,把完脈,又摸了摸看了看,對人牙子點了點頭。人牙子放了心,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這是一百兩,等過了夫人的眼,我再付你剩下的一百兩。”
烏氏見了銀票,欣喜若狂,雙手接住收在懷裡:“是是。”
“你女兒我就帶走了。”
杜月芷大叫:“我不是她女兒,我是被抱養的!她不能賣我!”話音未落,烏氏已經塞了一團破布到她嘴裡,對人牙子笑道:“我這女兒就是有些倔,養不熟,跟我不親,讓你們見笑了。”
人牙子見慣了這種事,也笑道:“倔點也無事,長得好就行,且大人夫人們每日閑着,管教管教也就罷了。去,把她手腳都綁起來,等到了大人府内再做打算。”
杜月芷被他們拿繩子綁了手腳,隻留出一小步的空隙走路。她掙紮了兩下,那胖媳婦就伸手在她後腰一掐,不知掐到了什麼穴位,又酸又痛,刺痛難忍。他們是人牙子,比烏氏更難說話,買了人,說什麼也要送到買主家賺那些銀子。
杜月中深知落到他們手裡,出了李家門,舟馬水路,到了買賣窩幾經周轉,那時哥哥更難找到她了。
“不……我不走……”
她咬着牙,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拽着堂屋門,烏氏氣狠了,打得她小手通紅她也不松手。人牙子又怕烏氏把杜月芷打壞了,喝令她住手。正鬧得不可開交間,忽聽裡面房間傳來一聲異響,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念兒!”烏氏一愣,立刻沖了進去,李槐随之也趕緊進去了。
李念從床上滾了下來,渾身燒的發燙,吓得烏氏魂不附體,連忙把他抱了起來,發現李念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小疹子變成了一顆顆水泡。
再一翻身上,那濕疹有的還是紅色,有的卻已經變成了白色,有的還半紅不白,都是灌了漿的樣子,大小不均,有如黃豆,亦有如針尖,先前隻是兇前發了,現在居然蔓延到全身,連臉上都是。
李念晃動着胖胖的胳膊,渾身亂撓,仰着脖子,臉憋的通紅。烏氏猶如房子着火般按着李念,沖一旁診脈的李槐大聲道:“當家的,你快點啊,診出是什麼病沒有?!怎麼這麼慢!”
李槐憨厚的臉冒出許多汗,診了一遍又一遍,每多診一遍,臉上的顔色就更灰一層。
“你真沒用,兒子這麼痛苦,你眼瞎看不到嗎?你快點開方子熬藥啊!快啊!”烏氏急的兩眼發紅,抱着兒子,吼着李槐。
李槐放下兒子的手腕,面如死灰:“不,不對,不應該這樣……念兒……”
“什麼不對?”
烏氏見李槐面色不對,從未見過的差,心中早就惴惴不安了,放下兒子撲上去拽李槐:“我兒子到底怎麼了,你說啊,念兒得的什麼病!”李槐仿佛怔住似的,烏氏抽了他幾耳光,見他無動于衷,又沖了出來,對那胖女人求道:“大姐,你快來幫我瞧瞧,我兒子得了什麼病!”
胖媳婦道:“我隻懂婦人病。”
烏氏病急亂投醫,非要胖媳婦去,人牙子點了點頭,胖媳婦就答應了。
胖媳婦進了房,光線太暗,先站在床邊垂頭看了看李念,忽然吃了一驚,沒有伸手去把脈,甚至都沒去檢查那些晶亮又渾濁的痘,光是看着,就忍不住以袖掩鼻,後退幾步。烏氏急道:“大姐,我兒又不是得了瘟疫,你離他那麼遠幹什麼?!”
胖媳婦慌慌張張叫了一聲:“這……這是天花啊!”
她跑了出去,烏氏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跟了出去要她說清楚,卻見那胖媳婦對人牙子嘀咕幾句,人牙子氣得臉色發青,對烏氏道:“你這黑心婆娘,家裡有天花病人,還賣女兒,染了病,誰也别想活!把銀票拿來!我們不買了!”
杜月芷瞪大了眼。那人牙子吃了虧,咬牙切齒,人也不買了。方才看到烏氏将銀票收在袖子裡,直接上前搶走,和胖媳婦匆匆忙忙逃離。
“天花……”烏氏滿臉的不可置信:“天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那女人醫術不精,誤診了!當家的,當家的!”她又進去站在李念旁邊,手顫抖着,想去觸碰又不敢碰。
“是天花!念兒染了天花!這是傳染病,所有人都出去!”李槐走了出來,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臉色蒼白地将烏氏從床邊拉開。
烏氏怒道:“你敢!李槐,床上是我們的兒子,我不能離開他,你也不能!你是他的爹,是大夫,你去救他啊!”她手指死死掰着床欄不肯出去,李槐急的滿臉大汗,他不能看着兒子死,再看烏氏死。最後他用了蠻力,扛着烏氏出去了。
人牙子跑了,烏氏和李槐顧不上自己,杜月芷想辦法松了綁,離那房間遠遠的,拿祛菌粉泡了水,全身上下擦洗一下,然後換了幹淨衣裳,走到院外,心裡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天花有如瘟疫,傳染性強,死亡率高,從發痘到死亡,短短十數日,最是兇險,自古以來還沒有法子解。前世良王府有小丫鬟染了天花,一發痘就被關了起來,苟延殘喘幾日後,氣還沒咽,杜月薇就叫管家悄悄帶出去燒了,凡是跟小丫鬟接觸的人也全打發了出去。
這就是杜月薇奪權的第一步,以天花為借口,将杜月芷身邊的人趕盡,剩下的忠仆就以染病為由,立地處死了……杜月芷永不能忘記,因天災無法以人力抗衡,她眼睜睜看着杜月薇污蔑自己的人,卻無法保住他們。
隻因天花卻是人人談之變色的傳染病,她有千張嘴,也抵不住衆口铄金。那些因害怕而施下暴行的人,不要臉,也不要命。
大夫隻能醫人,無法醫命。
“娘,娘,我痛……”李念仍在哭喊,房外,烏氏被李槐攔住,母子無法相見,撕心裂肺。
李念染上天花的消息很快在李家莊傳遍了。
李家被暫時隔離了,李槐、烏氏和杜月芷自查,均未感染。在他們忙着想辦法配藥的時候,師爺派人請了有經驗的大夫,将跟李念接觸過的人排查一遍,看有無感染。最後查出果然有一個人染了天花,烏氏一聽,頓時大喜,跪在師爺面前:“師爺,隻要那人還活着,我的念兒一定有救!是誰,求你告訴我是誰!”
師爺撚着山羊胡:“這個人你也認識,是跳大神的老巫。”
“大師?”烏氏愣了愣,繼而狂喜:“大師有神光護體,定是無礙,念兒有救了,念兒有救了!師爺,求你讓大師過來一趟,我願意把全部家當貢給上神,隻求他們救念兒一命!”
師爺皺眉:“你在說什麼胡話,那老巫高燒數日,渾身痛癢,遍體水痘,昨夜已暴斃。”
“暴斃?大師怎麼會死呢?不可能,她有神仙庇護的啊!”烏氏惶然無助,坐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她還帶着送子娘娘的仙令來我家,為我指點過迷津……”
“送子娘娘?那老巫可算真的把你兒子送走了,要我說,都是騙人的,真有神仙庇護,怎麼護不住她自己的老命,得了天花都不知道。我已報到官府,大人說了,要嚴懲不貸那些……”
師爺的話讓烏氏先前的信仰全部崩塌,她想到大師蒙着臉,咳嗽,火鍋,吐在石頭上的血,念兒玩了帶血的石頭……烏氏突然清醒過來:“我和念兒都陪她一起吃了飯,為什麼得病的不是我,為什麼?!念兒,都是娘害了你,都是娘的錯,娘不該拘着你吃飯,不該讓你玩那石頭……念兒,我苦命的念兒……”
她悲切的呼喊,無人在意,唯有悔恨陪伴左右。
師爺走了,烏氏魔怔了似的,整個人無知無覺,李槐将烏氏送回了房,蓋上被子。
妻兒形狀如此,李槐老實了一輩子,悲從心來,出了房,蹲在地上,悶頭垂淚。忽而聽到籬笆響,李槐擡起頭來,悲哀中混着驚訝:“娘……你,你怎麼來了?”
頭發花白,雙眼深陷的李婆婆,左臂上搭着包袱,右手拄着一根硬木柴,顫巍巍站在籬笆門邊,破爛外襖沾滿泥巴,外露的棉絮被春風吹得直飛。她聽到李槐的聲音,點點頭,露出慈祥的笑:“我兒,娘來看小孫孫了。”
因為兒媳不悅,李婆婆已經快十年沒有來過兒子家了,不知她是怎麼得知了消息,怎麼拄着硬木柴,從東莊摸索着走到兒子家,又是怎麼在悶頭哭着的兒子面前,輕描淡寫,不提一字辛苦,僅僅隻是家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