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站了起來,一個高壯的漢子居然忍不住淚如雨下:“娘,念兒快不行了,我救不了他,我沒用……”
話音未落,李婆婆自己推開籬笆門,一步一頓走了進來,拍打着壯實兒子的後背,滿是心疼道:“傻孩子,娘的醫術好,一定能救念兒,你别哭,别怕。”
李槐将娘扶到廚房坐。現在堂屋和主屋都不能進人,唯獨側房和廚房能用。杜月芷此時熬完了藥,正要端給李槐檢查,見到李婆婆,亦是驚訝:“婆婆,你,你怎麼來了?”
“芷姑娘,我來看小孫孫。你這碗熬的什麼藥?是槐兒配的麼?”她端過來,聞了聞:“不可,辟實,象蓮,車前藻是收斂的藥,念兒得的天花,需要盡快發散出來才有救。槐兒,念兒身上的痘全部變白灌漿了嗎?”
李槐一愣,看向杜月芷,杜月芷回答:“婆婆,水痘全部灌漿,先前是發白和不透明的渾濁,現在是全白,遍布全身。念兒抓破的地方遲遲不愈合,而且現在高燒不退,所以用的收斂的藥。”
“為什麼你知道的這麼清楚?是你去房裡看的?”
“是。”
杜月芷是見過天花的人,隻要身上無傷口,帶着隔層面罩,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出出進進都用泡了除菌粉的水洗手洗臉,基本上不會被傳染。再說天花這東西……同一種東西在身邊出現兩次就不是巧合,她有心研究,想要尋求治愈的辦法。
李婆婆揚起充當拐杖的硬木柴,打在李槐身上:“槐兒,你糊塗!怎麼能讓芷姑娘去做這麼危險的事?念兒是你們的孩子,不是芷姑娘的!芷姑娘這麼小,萬一傳染了,将來你我百年後,有何面目去見她的親人!”
李槐急道:“娘,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念兒他娘都那樣了,我得照顧她。而且芷姑娘她怕被念兒娘賣了,也沒拒絕……”
李婆婆搖搖頭,知道無力轉變兒子的想法,對杜月芷道:“芷姑娘,是我們李家對不起你。從今以後你不要再進念兒的房間,離這裡遠遠的。”
杜月芷不去,就隻有李槐去了。李槐口拙,隻一句:“娘,我死了,這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李婆婆閉上眼,複又睜開:“沒讓你進去,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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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婆的師傅曾經提過一個妄論,說若是從岀痘的人身上挑了漿水,以銀針刺入常人血液中,便可終生不再受天花威脅。他曾在遊曆時,看到有照顧天花病人的人無意中碰到了破裂的水痘,手上恰好有破了的傷口,那漿水混入血液中,本以為必死無疑,最後卻發現人無大礙,且一輩子安然無恙,躲過多次爆發的天花災禍。師傅就由此生出了許多想法,最後得到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結果,種漿。
杜月芷問:“後來這樣做了嗎?”
“怎麼會呢?我師傅一生十句話有九句話不被認可,更何況種漿這麼危險,根本沒有人信他。”
“我倒是覺得,婆婆師傅說的話,不無道理。”
李婆婆緩緩搖頭,不置可否,微聲道:“連我師傅都畏懼的東西,你更不要沾手。先熬藥吧。黃芪、東阚二兩,白麝三錢……藥引稚蘭,加三碗水熬煮,煮到半碗量,用紗布過濾……”
杜月芷記了下來,問李念的痘結痂沒有,李婆婆沒有回答,自己咳嗽起來。
李婆婆并沒有成為那個幸運的人,她的抵抗力甚至比李念還要弱,進去第三天就感覺到不适。她和天花病人吃睡同住,因眼盲隻能靠觸覺,嗅覺,聽覺去診治,無異于走上了死路。可她見不得李槐家不成家,盡管兒子什麼都聽烏氏的,可那畢竟是她的兒,得天花的是她的孫。
杜月芷轉身準備去提水,卻見烏氏面色蒼白地站在廚房。現在李家已經沒人住了,他們都搬到了外面,杜月芷每日來一次,烏氏每日三次,李槐見家中銀錢見底,為了賺錢給李念治病,已經去做了苦力,每日都不得閑。杜月芷拿出曆年的積蓄,暗地補貼,她是恨烏氏,可是如果不救李念,那她會惡心愧疚一輩子。
杜月芷還沒有心硬到可以漠視生命。
“烏嫂,你怎麼了?”杜月芷淡淡問道。
烏氏怔怔道:“你聽見了嗎?”
“什麼?”
“念兒今天一聲都沒哭。”烏氏瞪着眼珠子,朝杜月芷走近一步,眼睛又吊了起來:“怎麼還不見他好,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杜月芷确實沒有聽見李念哭,那是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她沒有理會烏氏,熬好了藥,又端了飯過來,烏氏神經質地抓起一個雪白的饅頭,湊到窗戶邊,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朝房内喊:“念兒,念兒,吃飯了,你起來呀……你是娘唯一的兒子,你要活下來啊……”
她聲聲喚盡,也叫不醒李念了。
籬笆外走過一群人,看見烏氏,都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的朝烏氏吐了一口唾沫,怒罵活該!整個李家莊都知道烏氏找了天花的巫婆來自家吃飯,人人都咒罵她為了一己私欲,不僅害了兒子,還害了整個莊子裡的人有了危險。師爺甚至提出要将李念擡出去燒了,被烏氏拿茶壺敲破了頭,血流如注。
念在烏氏和自己有約,師爺忍了,但看到的人卻不這麼想。莊子裡的人見了她如同避着瘟疫。上次為杜月芷出過頭的李嫂将烏氏虐待的惡行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更引來大家的厭惡,認為烏氏“壞事做盡,遭了報應”!
這些流言蜚語都像長了小腳似的傳遍李家莊,李槐連借錢都借不到了,烏氏握着銀票,死也不肯交出來:“念兒祖母醫術高明,她能救念兒,老東西說了就要做到!自己孫兒病了,她就應該傾盡人财救命!”
杜月芷搖了搖頭,烏氏像是偏執入病的人,執意等待婆婆的結果。
李婆婆不聽不看不問,摸索着,将李念毫無生氣的身體翻動了一下,重新蓋上被子。李念全身布滿了水痘,呼吸燙人,且,已經到了出氣比入氣多的地步,藥石無靈啊。她枯瘦的手拂過李念小小的頭顱,落下兩行老淚:“造孽啊……”
李念死于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半閡的窗扉射進來,落在冰涼破舊的木床上。他躺在祖母的懷抱裡,瘦到變形的小臉微微揚起,死前隻顧哭着喊疼,死後,他的母親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烏氏發瘋得要沖進來,可是被死死按住,纏了繩子捆住。她凄慘大叫着兒子的名字,眼睜睜看着圍着面罩的李槐帶着人将她的兒子擡走。長木闆上放着兒子的小小屍體,裹着棉被,就那樣擡走了。
烏氏仿佛心被挖走了,沖窗戶内的李婆婆大哭大罵:“老不死的東西,你說能治好天花,結果你治死了我兒子,你恨我,我知道,可你不該害我兒!就算拼了命我也要把你挫骨揚灰……我的念兒啊,你命好苦,娘一定為你報仇……”
杜月芷怒道:“烏嫂,天花是兇病,無藥可治!是婆婆貼身照顧念兒,念兒才多活了幾天。你怎麼可以罵婆婆?!又不是婆婆害的念兒!”
“不是老毒婦害的我兒,就是你,你們整日給他吃藥,害死了他!”
杜月芷:“……”
可以殺人麼?
烏氏仍在罵李婆婆,聽到房内死一般的寂靜,不知婆婆是死是活。杜月芷再也受不了,咬緊牙齒,回身對着烏氏,怒斥:“烏嫂,害死念兒的不是其他人,是你自己。你仔細想想,是誰把天花帶了進來,是誰耽誤了念兒的治療,又是誰,口口聲聲喊着念兒的名字,卻不肯從錢莊取出錢來買藥!烏嫂,念兒已經死了,你居然還在怪别人沒救他們?你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沾滿了血,比巫婆更肮髒的血,想生兒子還貪心到病入膏肓的毒婦,你也配指責别人!”
“你竟然敢罵我!都是你這個災星,念兒要是死了,就是你克死的!我要剝了你的皮!”驚訝,憤怒,疑惑,茫然讓烏氏除了口出惡言,竟無一語反駁。
杜月芷冷笑:“你當然可以剝了我的皮,這麼多年,我的皮你剝得還少嗎?!你為了那巫婆的一句話,可以對我如此惡毒,輕則打罵,重則害命。真當我忘了從雪堆爬回來的那一夜嗎?将我賣給人牙子的也是你!我不是你親生的,念兒是,你總該疼他!可你有了念兒還不夠,還要生多少男胎?你是為了子孫,還是為了臉面?前幾年你殺死的第二個孩子,有沒有半夜入夢,有沒有聽見他叫娘?他是不是比得了天花的念兒更可憐?烏嫂,你要知道,所有做下的惡,終究還是要償還的!這就叫報應!”
杜月芷字字誅心,烏氏心肝崩裂,整個人都像窒息般倒在地上,掙紮着狂叫。
“不,不,你胡說!你恨我,你恨我所以才這麼說……”
烏氏叫得太過凄慘,杜月芷生了惡意,将她推到另一間房。忽聽窗内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芷姑娘。”
杜月芷聽見呼喚,深深吸了一口氣,丢下烏氏,走到窗前,屈指敲了敲表示自己聽着,隻聽李婆婆呼吸聲微弱,又喚:“芷姑娘。”
“我在。”杜月芷拗不過李婆婆,聲音軟了下來。
“對不起啊,芷姑娘。”李婆婆勉強靠在枕頭上:“我代李家向你道歉,這麼多年,你受苦了。倘若我眼沒瞎就好了,槐兒不聽話,兒媳又信了不該信的東西,所以才會落到如此地步。婆婆老了,沒有在你被虐待的時候護住你,婆婆慚愧……”
“婆婆,不關你事。”
“孩子,怎麼不關婆婆的事,婆婆也是李家的人,吃了大半輩子李家的飯。”李婆婆道:“吃一樣米,報一樣恩,有什麼仇怨放不下呢?”
杜月芷眸色清明:“婆婆,你大概沒有看過我身上的傷痕,倘或你看過,你就不會說這般話。李家若對我真有恩,那也是你的恩,婆婆,我感激你。”
但作惡的人,她絕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