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臨川聞聲也望過去,霎然一震!
那葡萄架的茂盛藤葉後面,不知何時多了十數人,竟然半點聲響都未發出,刀劍齊備,顯然來者不善。
席臨川笑容盡消,注視着他們站起身,上前一步,将紅衣擋在了身後:“什麼人。”
那幾人同時向正中那人望去,便見那人伸手一撩,從葡萄藤後走了出來。
他臉上有白巾遮着,看不清容貌,眼中隐有笑意地一拱手:“骠騎将軍,冒犯了。”
知道他是誰,那便是沖他來的。
對方人多,且功夫顯然不差,他卻沒帶半個随從。席臨川沉下氣息,右手握了劍柄而未出劍,隻道:“讓這姑娘先走,我奉陪就是。”
臂上被緊緊一攥,他稍回過頭去,見被擋在背後的紅衣探出頭來張望着,臉色緊張得發白。
他略一笑,安慰的話尚未說出口,便聽得對面又道:“恕難從命。有人花錢買你們項上人頭,一人五千兩,在下可真不能讓她走。”
席臨川驟驚,目光迎過去,睇了他們須臾,忽地笑出聲來:“匪夷所思。誰這麼不長眼雇你們做這種事?花五千兩買我人頭也就罷了,我府中下人竟和我同價?”
他的語氣越說越輕松,稍一頓又道:“那我在長陽的府邸中尚有上百号人,在閣下眼裡,豈不是成了個寶庫?”
這話說得紅衣一懵,對面那數人也一懵,皺眉打量着他:“下人?”
“若不然呢?”他眉頭輕挑,“莫不是從何處聽說我有個妹妹?”
紅衣蓦地從驚吓中回過些神,這才知他已然随機應變起來,正一本正經地扯謊騙人。
對方定一定神,目光挪到紅衣身上,看了一會兒,大概也猜出些原委,冷笑道:“我們知道她是你剛納的妾室。”
他應得平穩而鎮定:“你們認錯人了。”
“那也不過是多一刀的事。”那人輕蔑一笑,“總之先提頭回去,萬一是,五千兩銀子到手。若不是,就當我發善心,尋了個人陪将軍上路。”
席臨川心中一沉,無聲地拽開了紅衣攥在他胳膊上的手。
“從此處向西跑,山後第二條道可以直上行宮。”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溫和平淡,“禁軍很多,你随便找一個人,告訴他們這裡的事。”
她腦中一片混亂,愕然看着他,夕陽下他的笑容和方才洗葡萄時一般無二。
手心裡微涼,她怔然地低下頭,見他把一塊腰牌塞了過來,略一颔首:“我數到三,你就跑。”
“将軍……”紅衣下意識地一擡手,想要再度抓住他說些什麼,卻被他揮手擋開:“如果禁軍來晚了,你就隻好自己回長陽了。”
她覺得心髒一搐。
“長陽府中,我書房北側的架子上有隻紫檀的盒子,你把它呈給陛下。”
他自然而然地将話題轉換到這樣的事上,交代起了“後事”。
如常的冷靜讓紅衣渾身打顫。
他言罷不再多說什麼,擡頭再度看向對手,手上略施力,劍刃帶着鳴音出了鞘。
席臨川上前一步,想了想,複看她一眼:“我不數了,你準備好就跑吧。”
“……”紅衣一啞,腳下剛一挪,“铛”地一聲,一枚銀镖撞在了身旁泉眼的石壁上。
席臨川眼風一掃,怒斥出聲:“無恥!”
這并不公平的交戰刹那開始。
席臨川疾迎兩步,長劍擋過最前一人,身形飛轉又向後面那人刺去。
卻也被擋開,光影迎面蓦地後傾,寒刃拂面而過!
紅衣腳下發沉,嚇了片刻狠然強抽回神,咬牙疾步向西去,乍聞得一聲“往右!”,未及多想便猛一撤腳,一枚銀镖蹭臂而過,當即一陣劃傷的疼痛。紅衣低頭一看,左臂上衣衫刮破,血痕明晰。
他們是有人善用暗器的!
席臨川一壁應付着刀劍一壁迅速一掃,方見四五步外一人手指向腕一扣,轉瞬手中便多了一抹銀光。手型一轉,端然又是沖着紅衣跑開的方向。
席臨川心頭驟緊,唯恐揮劍去擋有所偏差,眉心一蹙疾行而上,偏身避開身邊刺過的數劍。
那人注意力皆在紅衣身上,看準了剛一運力,忽見眼前人影一擋,欲收手已來不及。眼前一聲悶哼,不及定睛去看所傷何人,腹間劇痛,長劍已穿腹而過!
紅衣隐隐覺出不對,足下未敢放慢地回頭望去,便見席臨川背對着自己,一人挂在他劍上,随着他一并挪動,反是擋開了好幾劍。
她松一口氣咬一咬牙,繼續向山後跑去。
席臨川額上冷汗涔涔,左手緊捂左肋,清晰地覺出血滲了一片,淌在手上很快便成半幹,黏糊糊的。
猛抽回劍,他轉身再度迎上間一掃紅衣尚未轉過山路的背影,即又回轉過去背對着她,将腰間血迹擋得徹底。
紅衣跑至轉彎處下意識地一偏頭,眼見席臨川過招間身子不正常地左|傾,腦中白光一閃:他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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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儀仗離珺山尚有二十裡時,策馬急至的禁軍打破了紅黑鹵簿間萦繞的原有的肅穆。
車駕皆盡停下,為首的那禁軍下馬間足下甚至有些不穩,一個趔趄之後才半跪禀道:“陛下,骠騎将軍遇、遇襲……”
周遭一片驚然低呼。連皇帝也狠一震,猛揭開車簾:“什麼!”
“就在……骠騎将軍珺山府邸的附近。”那禁軍聲音微顫,“是功夫了得的殺手,有十幾個人,骠騎将軍隻一個人應付着。府中妾室趕去找的禁軍。待得禁軍趕到時,将軍已經……”
皇帝的面色霎然一白,強定一定神,才壓制着心驚問出:“怎麼樣了!”
“将軍重傷……尚在昏迷。”那禁軍說着,牙關緊咬,“臣出來時行宮的太醫剛到。不知具體如何,但見将軍渾身是血。”
皇帝長抽了一口涼氣,隻覺周身發冷。手在窗沿一撐,他下車切齒道:“去禀大将軍。備馬來。”
快馬立刻牽到,皇帝翻身上馬,面色沉郁地又道:“傳宮中所有禦醫連夜趕赴珺山,快。另去禀陳夫人一聲。”
幾騎快馬疾馳而出,禁軍将天子護得小心,片刻後又一聲馬嘶,鄭啟急趕而至。
一行人一刻不停地趕至珺山,約莫半個時辰後沖入山腳下席臨川的府中。府中忙忙碌碌,有許多自行宮中差出來的人幫着照應,見皇帝與大将軍前來驚慌見禮,皇帝駐足喝問:“骠騎将軍呢!”
“在房裡,正由太醫診治。”那宮娥連忙回道,話音未落,眼前的一行人便已直奔下一進院去了,明顯每一個都面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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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在席臨川住處的外間,頭腦發懵到似乎聽不見也看不見。
眼前宮人和府中同來的仆婢來來往往的,明明一刻都不曾安靜過,她卻仿佛置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沒有反應。
半個時辰前的一切,就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惡夢。
滿眼的鮮血淋漓、滿心的混亂,在腦海中橫沖直撞着,避也避不開。
她努力跑得很快了……
禁軍趕去的速度,比她趕去叫人時還要更快些。
中間有那麼一段記憶十分恍惚,明明隻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卻已記不清那個片段了——好像是驚聞此事的禁軍上馬急趕而去,一時沒有人理她,她便在已暗的天色中一個人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走了多久已不記得,隻記得繞回山的那一面時,天色又黑了一些。昏暗的夜色籠罩下來,她筋疲力竭地擡頭看過去……
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方才他們吃着葡萄閑聊的那塊地方,被血色染得斑駁可怖。她怔然望着,不知那是多少人的血,不知道有多少是從席臨川身上流下來的。遍地都是,有殷成一片一片的大片血迹,也有揮灑濺出的零星血點。
空氣中充斥着血腥氣,就連近在咫尺、甘甜似蜜的那許多葡萄的香氣,都半分掩蓋不住這令人心驚的味道。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多到……似乎隻消得這麼看一會兒,就連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空了一樣,她蓦地全身脫力,虛弱地跌坐在地,想不再多看,眼睛卻愣得閉不上。
“将軍……将軍!”
耳聞一疊聲的驚呼,她才忽而又回過兩分神思,怔然循聲望過去,看到了被禁軍團團圍住的席臨川。
彼時他還沒昏過去,半跪在地,長劍刺進地裡。握着劍柄的右手上淋漓的鮮血還在淌着,拼力地想要站起來,牙關緊咬地看向她,沾滿血迹和灰塵的直裾上幾乎已難看到什麼本來的顔色。
他有話跟她說……
紅衣亂成亂麻的思緒中忽地有了這麼一瞬的清明,她怔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全然不受控制地向他走過去。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無論是從前出手傷她的時候、與何慶過招的時候,還是如今小心護她的時候……都總是風姿俊朗,從來沒有狼狽過。
“紅衣……”他望着她喚了一聲,她發着懵蹲下|身去,慌亂地想要伸手扶他。
他卻不着痕迹地避開她的手,急促地緩着氣,似乎連呼吸都會搐疼傷口,蒼白的薄唇顫抖不止:“你回長陽去……”
她一怔。
“你回長陽去……”他又說了一遍,擡眸望一望她,又道,“那隻紫檀盒子……呈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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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步走來的幾人撞進視線,紅衣茫然擡眼,目光觸及皇帝陰沉的面色時倏爾清醒。
那隻紫檀盒子……!
她不知那裡面盛着什麼,但席臨川提了兩次,在重傷中都不曾忘記過。
裡面一定又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紅衣竭力理清思緒,在一行人進入他房中前終于回過神來,撐身起座一拜:“陛下聖安……”
皇帝被這突然傳來的低啞女聲一震,不由得回過頭去,睇一睇她:“紅衣?”
“妾、妾身……”她顫抖不止,煩亂地狠一咬嘴唇,才被疼痛激出短暫的冷靜,“妾身要回長陽一趟。”
“回長陽?”皇帝皺眉看着她。
“是……”紅衣叩首,“将軍昏迷前,特意提到讓妾身……回長陽府中,取一隻盒子呈給陛下。”
皇帝神色一凜,睇一眼身側禁軍,道:“送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