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山确實是個好地方。
皇家行宮在山脈上延綿開來,為宗親貴族所設的居所則在山腳下。
席臨川在此擁有一座不小的宅院,雖不能跟長陽的規格相比,但也是精緻舒适,該有的皆有。
經了三日的颠簸,紅衣多少覺得勞累,到了房中就懶懶地栽到了榻上,動也懶得動一下。
婢子小萄見了,嗤笑一聲,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娘子别躺久了,越躺越起不來。公子方才說了,下午帶娘子四處走走,此地風景可好了呢。”
“……”紅衣蔫蔫地沒說話,心中念叨了二百遍“不想動”後,暗自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麼也不出去了。就這麼賴着,一會兒若席臨川着人來請,她就客客氣氣地把人再勸回去。
反正……遊山玩水的事,總不能逼着她去!
這麼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覺得積攢了三日的困頓一起湧上來,沖得頭腦發沉,身上好像一下就散了架,恨不能就這樣長眠不醒似的!
連環做了幾個夢,正轉入下一個場景時,一點涼意滲入口中。
紅衣夢裡的景象便一下成了被人蒙着雙眼喂東西吃,她蹙着眉頭抿了抿嘴,笑起來應了句:“還挺甜的……”
“噗……”席臨川蓦地笑起來,手裡的瓷匙難免一晃,匙中餘冰灑了出來,滴在她臉上。
紅衣被這涼意一驚,猛然驚醒。定睛一看側旁這張臉,一下子驚坐起來。
“将軍……”她下意識地心弦緊繃,不着痕迹地往後躲了一躲。
席臨川低一笑,未作多言,從榻上支起身,将手裡的瓷碗遞給她:“喏。”
她明眸輕眨着看一看這一碗類似于沙冰的東西,他解釋道:“當地請的廚子,剛做的冰碗,取珺山上的清泉做的,挑的你愛吃的紅豆沙。”
看來是特意為她做的。
紅衣帶着幾分未消盡的困意将冰碗接過來,道了聲“多謝”,吃了一口,忽而一凜,愕然看向他。
這目光弄得席臨川一怔,四下看了看:“怎麼了?”
她啞了一會兒,持着瓷匙地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裡舀了舀,淡聲掩飾道:“我不愛吃紅豆沙。”
她原本是想問“将軍怎麼知道我愛吃紅豆沙”的。
房中靜了一靜,俄而有一聲輕輕地歎息,而後,她聽得他平靜道:“哦,那你愛吃什麼……以後說一聲。”
紅衣悶悶地沒有應話,心跳變得混亂。
她很怕被他一點點擊破心理防線。
總覺得這是一件從理智上難以接受的事——接受一個險些奪她性命的人,簡直匪夷所思、令人發指,她無法容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以和席臨川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她總是有意識地将心理防線提到最高,小心地應付着他對她的好,打太極球一樣地怎麼接過來怎麼扔回去。
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每每這樣時,心裡卻複雜透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呢……
這念頭在她心底湧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頻繁,如同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女巫對她施了咒,讓她越掙紮就被包裹得越緊。
紅衣垂首坐着,手裡捧着冰碗沒有再吃。二人無言地靜默了好一會兒,席臨川伸手把那冰碗從她手裡拿了起來擱到一邊,又嘗試着問道:“出去走走?”
紅衣咬一咬唇,喃喃答說:“我有些累了……”
“我們要在珺山待一個多月。”席臨川神色微沉,“你不能為了躲我就一直悶在房裡……你不願意聽到的話,我不說就是了。”
他說着語中一頓,再度詢問了一次:“出去走走?”
他顯然放低了姿态,紅衣心知不好再做拒絕,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随着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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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依山而建,出門一回身,就看到了重巒疊嶂。
已至秋天,恰是樹葉由綠轉黃的時候,也有些已然随風落下。
二人往山上走着,腳下一片綿軟,偶有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微微一響,像音符跳躍在山澗。
席臨川一路都沒有說話,不緊不慢地走着,好像并沒有看她。但在她腳下不穩的時候,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手伸過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穩了,複又繼續往前走。
這種安寂維持了好久,紅衣望向他背影的次數不覺間越來越頻繁了,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很快到了半山腰處,席臨川忽地停了腳,扭頭噙笑問她:“渴不渴?”
她一怔,他便牽引着她的目光轉回頭去,她循着一望,不禁一訝。
林中冷不丁地出現了一木制小廊,拐了兩道彎,一共不過七八丈長,看上去很有些突兀。
廊上藤葉攀爬,覆得滿滿的、厚厚的,一串一串的葡萄結在綠葉中,沉甸甸的。
二人走近了,席臨川伸手剝開厚重的藤葉走到廊中去,她随之進去,葉片的縫隙中有夕陽的光芒灑進來,映在地上,星星點點的,一片斑駁。
珺山平日裡是沒什麼人來的,紅衣擡頭望望那些長得很好的葡萄,有些好奇:“有人打理?”
“這是我着人弄的。”他一笑,探手夠了一串葡萄下來,沒有直接遞給她,而是撥開了那一邊的枝葉。
紅衣探頭一望,感歎一句這布局真科學——方才隔着木廊看不見,目下這麼一瞧才知,回廊另一側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并不急,但卻正好有用——可以拿來洗葡萄。
席臨川走到泉眼邊,拎着葡萄串在清泉下沖着,本就隻有一層浮灰的葡萄很快被沖刷得顆顆晶瑩。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誘人。
他揪了兩顆下來遞給她,紅衣如舊客氣地道謝,伸手接過,送了一顆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樣。
要不是眼看着他剛摘下來,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拿糖水泡過。
席臨川凝視着她的神色一笑:“好吃麼?”
“嗯。”紅衣點點頭,他也丢了一顆葡萄到口中,遂将最外層的葡萄又揪下來一些遞給她,複又低下頭,接着去沖靠裡一些、方才沒沖洗到的葡萄。
紅衣安靜地吃着,不經意地一擡頭,竟滞住了。
——夕陽的餘晖從側面映照過來,将他的側顔描出一個輪廓,高挺的鼻梁與輕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長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餘晖的光芒太過豔麗,襯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如炬淩厲,此時他眼中的淩意好像全斂了下去,顯得溫溫和和的。視線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貫注地洗葡萄。
突然讓人覺得他不像個上過戰場的将軍,而是個溫雅的富家公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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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臨川将手上的葡萄全洗幹淨,再要轉過頭遞給她時,恰和她這發癡的目光一觸。
“……”二人同時一怔,一陣窘迫勇氣,短短一瞬,又一壁别過臉去。
說不清的不自在,紅衣四處看來看去地緩解尴尬,席臨川則一聲咳嗽之後已然恢複如常,拎着葡萄梗将一串葡萄一起遞給她:“給。”
她故作從容地接過來,一想到自己剛才看了他半天就有點心虛,偷眼觑觑他的神色。他好像并未察覺什麼,徑自又走回葡萄架邊挑了串葡萄摘下來,如方才一樣仔細沖洗幹淨,就地坐下托着吃。
紅衣想了想,再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下來——她本也累着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安靜極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們身邊各摞出一個小堆來。她手裡的那串已經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方才對冰碗的反應讓他怕再惹她不開心。
紅衣望一望他,心裡覺得有點愧疚,便沒話找話起來:“這架子也是将軍着人搭的麼?”
她是沒話找話,他的答案卻跟她想象得不一樣:“不是。”
她淺怔,他又說:“這葡萄原是陛下着人栽的,後來出了些事,就賜給我了。”
“出了些事?”紅衣脫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葉茂的葡萄藤,打趣道,“莫不是沒養好養死了,将軍給救回來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觑着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剛八歲,沒那個本事。”
……那是什麼事?
她更加好奇起來,仔細一想又把追問的話忍住了——他若沒有直說,或許就是不想說。
“那會兒舅舅剛當将軍,姨母也還不是皇後,我頭一回來珺山。”他含笑說着,伸手一指她背後的樹,“那時這棵樹還是樹苗呢。”
紅衣扭頭望一望身後大概要兩個人才能抱住的樹,感歎一聲日月如梭。
然後聽到席臨川說:“我在這兒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紅衣聽得心頭一緊。
“嗯……那時我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葡萄,随手摘了一串來。那時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鬧了起來。”他說着低一笑,手裡的葡萄向上一抛,騰起一個高度又穩穩落入口中。
紅衣黛眉輕挑:吃個葡萄還炫技!
席臨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後我就慘了……當時不止是太子,還有七八個世家公子,打我一個。宮人們不敢攔着,追得我滿山跑。”
他一邊回憶着一邊笑,薄唇劃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陽光。紅衣使勁眨了眨眼才得以将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猶豫着問說:“那将軍……受傷了?”
他微笑不減地認真道:“沒有,我比他們加起來都壞。”
紅衣嗓中一噎,差點被葡萄汁嗆了。
“我指着太子說要單挑,太子礙着面子不敢不答應。”他語中一頓,“然後被我糊了一臉泥。”
“啊……”紅衣驚叫出來,既無法腦補堂堂骠騎将軍被人追得滿山跑,也無法腦補太子被糊了一臉泥。
“後來長輩們來了——包括陛下。那七八個世家公子也是急了,當着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來罵我的難聽的話全說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過意不去,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責了太子,接着就把這葡萄架給我了。”
紅衣心頭一悚,聽得他那句“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後知後覺地細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麼話罵了他——大概是把一切能嘲諷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辭全說了一遍,是以把大将軍和皇後都罵了進去。
席臨川一直說得很平靜,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卻忽然聽不進去了,頭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識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繼而愈加訝然于他這番毫不在意的說笑調侃。
能夠笑看從前的不幸,是件很難的事情。
紅衣心下一歎,蘊起笑來,斟酌着附和說:“那将軍賺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這葡萄每年結得都很好。因為鮮少來此,往年都是釀好酒送去長陽,味道也不錯。”
他說得自然極了,是當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長陽之後我要嘗嘗。”紅衣抿笑,側頭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滞,她望着眼前所見連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開地停在那裡,過了許久,心頭的恐懼直湧到最高點時,才從她口中逼出兩個字:“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