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半刻也未敢在長陽多留,入府直奔書房,按他所言的地方找到了那隻盒子,又立刻轉身離開。
剛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她這随去了珺山的人突然而至,難免讓衆多仆婢一驚,自有人想上前詢問是否出了什麼事。
她卻連腳都不停一下,丢一句“來日再說”便疾步離開。旁人看看她的焦灼,又見有禁軍同行,就連問都不敢多問了。
禁軍是備了馬車送她回來的,雖然也走得很急,原本不緊不慢走了三日的路程隻用了一夜便到。紅衣踏出府門時再看看那馬車還是皺了眉頭,拽住一名禁軍便問:“不用馬車了,大人騎馬帶我可好?”
“……娘子?!”她這話着實吓到了那禁軍,兀自緩神片刻才明白過來——她到底已是有夫家的。
“萬一這是救命的東西呢!”她睇着盒子急道。那盒子上着鎖,無法知道裡面是什麼,她一面覺得大概不會是什麼靈丹妙藥,畢竟這是突發事件,席臨川不可能提前準備;一面又禁不住地想萬一是怎麼辦?萬一是,興許早到一刻都能救他的命。
禁軍到底清楚輕重,略作躊躇後便點了頭,伸手扶她上馬。
一行人複又疾馳出城,照着來時的路折返回去。傍晚時,回到了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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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這并無騎馬經驗的人,經了一路的颠簸,覺得骨架都散了……甚至連思緒都要震散了!
踏入府門的那一瞬間,又驟然清醒如舊。
——裡面還是忙忙碌碌的,和昨日此時毫無差别。進進出出的宮人、低語交談的禦醫太醫,無一不再提醒着她席臨川的傷勢有多重。
紅衣鼻子一酸,貝齒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住了攔下正忙碌的宮人詢問席臨川情狀如何的心,隻言簡意赅地問了禦醫一句:“陛下在麼?”
幾個禦醫同時噤了聲,回過頭看看她,輕道:“在正廳。”
紅衣拎起裙擺,小跑着朝正廳去。
她跑得急,心裡亂得什麼都顧不上。待得一腳跨過門檻、看到幾步外的皇帝時,才倏爾意識到這是個封建王朝,禮數多着呢。
靜一靜氣,她按捺住焦灼跪了下去,一叩首:“陛下聖安。”
廳中幾人同時看向她,很快便聽到皇帝說:“快拿來。”
有宮女上前,一壁扶起她一壁把她懷中緊抱着的盒子接過。一看上面的鎖,皺眉問她:“鑰匙呢?”
“将軍沒說……”她如實回說。
皇帝輕喟,遂将那木盒轉交禁軍:“着人打開。”
禁軍即刻将那盒子捧了出去,片刻,又成了回來。盒子完好無損,隻那鎖已被撬壞,皇帝探手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有宣紙一摞,另有一信封。
一摞宣紙拿出,每一頁都寫得滿滿的。他草草翻了幾頁,皆是闡述軍中适宜,亦有幾頁是分析與赫契的糾葛。
心下一陣唏噓,皇帝面顯悲色,複又将那一沓紙放回盒中,疑惑地将那信封取出拆開,略讀了兩行,眉頭深皺着顯出愕色。
紅衣自見那盒中不是藥品開始就一陣失望,仍提心吊膽地看着皇帝的反應。
皇帝看一看信、又睇一睇她,須臾,竟是苦澀一笑:“退下吧。”
“……”紅衣神色一滞,心裡極度想問個明白,又死死忍回,施了一禮福身告退。耳聞皇帝向大将軍和敏言長公主道了一句:“你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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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便又開始了新一次的發呆。坐在廊下,感受秋風拂面。
并非她想如此,而是實在不知該做什麼。
她什麼都插不上手。
聽聞皇後和陳夫人在她趕回來後一刻也到了,二人同樣先去正廳拜見皇帝。之後,正廳便大門緊閉,外面探不到一點動靜。
她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無關之人,救不了席臨川、也不知道他那般在意的那隻盒子裡究竟是什麼,更無人主動來告訴她任何有關席臨川的情狀的事……
她也真想置身事外。隻是……心裡那份擔憂,偏偏真實得讓她無法忽視。
他應該……不會有事吧。
紅衣自己琢磨個不停,愈是知道沒用,愈是要琢磨下去。
他上過三次戰場了,與赫契人激戰那麼多次,都沒有出過事……
她咬住嘴唇的貝齒越咬越緊,直咬得口中一股腥甜都還是松不下來。餘光所見的景象一動,紅衣側首望去,見正廳的門開了。
兩名穿着同樣藍色曲裾的宮娥走過來,看一看坐在廊下發愣的她,低眉順眼地一福:“娘子,陛下傳召。”
紅衣點點頭,扶着身邊的漆柱站起來,覺得雙腿一陣酸麻,才知自己已坐了好久。
她行至廳中一拜,知廳中人多,又實在無力把那一長串問安之語全說出來,索性拜而不言,安安靜靜。
皇帝面色陰沉,睇着紅衣一歎,向陳夫人道:“夫人自己問吧。”
紅衣不解着,便聽側旁傳來一句冷語:“我問你,若臨川此番醒不過來了,你如何?”
她一愣,一時不明這個“如何”指的是什麼,擡頭看向陳夫人,滿是茫然:“什麼?”
陳夫人眉心緊蹙,注視着她,輕顫着将話說得明白:“若他醒不過來,你可願意殉葬?”
紅衣狠驚,訝異地望着陳夫人,錯愕之至。
殉葬……
這實在是她沒有接觸過的字眼。她所生的那個時代,是呼籲“逝者安息,生者堅強”的。
再說,席臨川……
她心裡一悸:“将軍他……”
陳夫人怒然擊案,恨道:“我在問你話!”
紅衣怔住,望着陳夫人眉梢眼底悲傷與愠意摻雜的神色,不知道怎麼答她這話。
“她既不願,就按臨川的意思辦。”皇帝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什麼情緒。
“妾身不信這是臨川的意思!”陳夫人怒不可遏,竟忍不住頂了皇帝的話。
皇帝倒未惱,手指輕一敲案上信紙:“夫人親眼看過了,這是臨川的字。”
紅衣聽得愈加不明就裡,望一望陳夫人又望向皇帝,怔然道:“陛下,臣女能否……過問一句……”
“你自己看。”
未待她說完,皇帝便将那信往前一推。即有宮人上前取過,又走到紅衣面前遞給她。
素白的紙張對折着,隐有字迹透過來。那墨色讓紅衣不自覺地心下亂了,屏息打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
頭兩行,是一些客套話,像是正規些的書信例行的格式。她繼續讀了下去。
“……臣常上戰場,為赫契人所恨;又出身卑微,在長陽亦常與人不和。若他日戰死沙場,抑或因故暴亡……”
她的視線被那“亡”字一刺,緊咬牙關,看向下一行。
“懇請陛下準紅衣自謀生路,如需錢财盡可從席府取,再嫁與否盡遂其意,不必守節殉葬。亦請母親關照顧氏,臣與顧氏未有男女之情,求陛下特赦顧氏良籍。”
信紙末尾落款簡短,寥寥三字而已:臣,臨川。
紅衣讀完,跪坐在地,久久無話。
“臨川對你是怎樣的心思,人盡皆知。”陳夫人話中字字森冷,帶着凜然的恨意,“如今又是為護你而受重傷,你不說些什麼麼?”
紅衣說不出話來。
“若非為護你平安,他是能脫身的。”陳夫人又說,語中微有哽咽,“活捉的殺手說……他為你生擋了一镖,自此才落了下風!”
紅衣心中空落落的,耳聞陳夫人的聲聲指責,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強忍下淚意後,陳夫人又斥道:“你怎麼配!”
“他是大夏首屈一指的将軍,你怎麼配讓他為你……”陳夫人話語猛滞,狠将那已到嘴邊的不吉利的話咽了回去,冷睇着紅衣,複道,“你竟還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紅衣一聲不吭地跪坐着,薄唇翕動許久,也還是說不出話來。
陳夫人本已氣急,見她這副樣子,蓦拍案起身,側旁的敏言長公主一驚,見她直沖紅衣而去便知絕無好事。急追兩步伸手猛一擋,硬将陳夫人剛揮起地手擋了下去:“夫人!”
長公主蹙眉一喝,抓着陳夫人的手未敢放開,立刻吩咐宮人:“扶陳夫人去歇着!”
陳夫人幾乎是被宮人強行帶出去的,她離開後,廳裡便靜了一會兒。
皇後望着皇帝,鄭啟默然不語,敏言長公主一聲輕歎。
紅衣無力地啟唇:“陛下……”
輕啞的語聲在安靜中一蕩,他們一并看向她。
“妾身能不能……能不能見見将軍?”
她終于忍不住了。他重傷昏迷的這兩日,顯得太過漫長。
皇帝輕一點頭,無聲一睇身旁的宦官,那宦官伸手一引,請紅衣同行。
她随他同走着,這條通往席臨川的住處的路她是識得的,是以一路都嫌那宦官走得太慢,後來便索性走到了他前面去,到了那道門前,推門而入。
外間門邊,醫女正持着扇子扇火熬藥,紅衣向右拐去,房中的景象映入眼簾。
紅衣硬生生被吓住在門口。
好幾名禦醫和醫女在,皆圍在榻邊,皆神色緊繃。
有低低細語不斷,是他們在議論該如何是好,顯然都心急如焚。
紅衣周身發冷地看向榻上,席臨川面色慘白如紙,似乎被緊閉的雙目抽緊了渾身的神經。額上青筋暴起,垂在身邊的手緊攥着拳……
全然不像在休息養傷的樣子。
她屏着息一步步挪進,終于,看得更清楚了。
他左側肋骨處一個傷口,淋漓可怖。傷口外能隐約看到一點銀光閃着,是有東西刺在裡面。
偏傷處敏感得很,紅衣眼睜睜看着,禦醫幾次試圖将那銀镖取出,但剛一碰觸,席臨川便在昏迷中渾身一震猛搐,發虛的氣息也愈發不穩,額上複又有冷汗沁出,順頰躺下,殷進枕頭裡。
禦醫連忙收了手,醫女上前為他拭汗,響起一片歎息。
她離得并不近,都能看出他牙關緊咬着,眉頭亦蹙得很緊。赤|裸的上身斷續地冒出汗來,與被血迹染出斑斑殷紅的床單一起,讓她心底充滿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