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紅衣喚了一聲,無法克制那份顫抖,貝齒咯咯作響不停。幾人回過頭來,稍一颔首,“娘子。”
“将軍他……”她怔然望着那處傷口,目光挪不開來,“這是……”
離得最近的兩名禦醫相視一望,遂是一喟:“将軍有幾處傷乃暗器所緻,其他都取出來了,隻這一處……卡在肋骨間未傷内髒算得萬幸。但……”
他沉歎着搖一搖頭,“露在外面的部分太短,使不上力,難以取出。又因受傷之處離脾髒太近,如是強取……将軍傷疼發抖不止,怕會反刺進去傷了脾髒。”
可不取又是決計不行的。
紅衣心裡驚得發空,眼中望着的那傷口不覺間模糊起來。這镖在他身上一天多了,她方才親眼看到了有人觸碰時是怎樣的疼痛,這一日多來屢次嘗試……怎麼熬得住!
她雙腿發沉,挪步挪得艱難。僵硬地走近了兩步,得以看清了那銀镖是怎麼回事――是自上而下斜刺在裡面的,露出的一點銀色镖柄不過一個紅豆的尺寸。如此莫說是拿手捏起來,就是用工具――鑷子一類的東西,怕是也難使上力。
她深緩着氣,竭力保持着僅存的冷靜。望向案頭放着的竹青色瓷瓶,試圖用這清涼的顔色讓自己平靜一些。
“沒有别的辦法了麼……”紅衣輕輕道,“将傷口擱大一些将它取出來或是……剜出來?總不能一直留着。”
她說得心驚膽寒,強忍着不許自己腦補這施行過程才終于把想法說完了。那禦醫卻又一歎:“同樣的問題――這傷處敏感,将軍疼痛必會發抖不止,恐傷脾髒,我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
“沒有麻藥嗎?”她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便一噎,啞啞又道,“麻沸散……什麼的,能讓人不覺得疼的東西。”
那禦醫眉頭緊皺:“有,但需口服。将軍高燒不退,喂不進去。”
紅衣一聽,頓時更急了!
光是那銀镖取不出來則罷,可若高燒不退吃不進東西……身體康健的人都挺不了多久,何況重傷之人!
這是要生生将活人熬死!
她牙關緊咬着走到榻邊,忍着心底愈顯洶湧的擔憂與恐懼,卻仍禁不住鼻子一酸:“大人,您……”
在現代看電視劇,時常吐槽病人病重時,家屬拉着醫生大喊“求求您救救他”是件很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她卻也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禦醫滿是為難,面色并不比她好看多少,搖着頭道:“我們也急,但又實在不知怎麼辦!隻恨不能上天入地去請仙人相助,把這東西速取出來。”
紅衣的目光凝在那小小的銀頭上,直被那銀光刺得淚意迷蒙。
如果這露出來的一截能再長那麼一丁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她心急如焚地想着,肩頭忽地一緊。
這一截可以延長的話……
還得在不讓席臨川感覺到疼的情況下。
她全神貫注地想着,擦了把眼淚,将傷口看得更清楚。
用膠粘一截柄續上,然後□□?
念頭剛生便徑自搖了頭,銀镖尾端一看就質地太光滑,又是個圓面,怕是難以粘結實。
……焊!
這個字再紅衣腦中一晃而過,她“啊”地一聲輕叫吓了幾個禦醫一跳,未及發問便聽她急問:“可有錫麼?”
“……錫?”那禦醫被問得一僵,茫然反問,“娘子要幹什麼?”
她心下細想着,兀自破涕為笑,一邊比劃一邊解釋,心緒複雜之下說得前沿不搭後語,好在幾個禦醫理解能力不差,好歹說明白了。
錫石并不是什麼難尋的東西,事情吩咐下去片刻,宮人便将所需之物皆盡尋來。
榻邊之氣小爐,錫石丢進匙中隔火加熱,不過多時就熔化成液态。紅衣取來一把銀匙,柄頭扁而平,穩穩地沾進錫水中。
她望向一尺外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凝神屏息,咬一咬牙,将銀匙拿了起來。
――這才是最難的一步,匙柄滾燙,不能碰到席臨川;要粘在那一截镖頭,卻又不能用力去壓以防将他觸疼。如此小心翼翼卻又不能太慢,不能能到匙柄沾的錫凝固。
紅衣大氣都不敢出地一點點将手伸過去,心中暗歎,當年做物理化學實驗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這麼當心過。
“呲――”
發燙的錫水碰到镖柄激出一聲輕響,紅衣的手當即頓住,半分都不敢再動。
一衆人悄無聲息地一同看着、等着,估摸着錫水差不多已徹底凝固、将那镖柄固住的時候,紅衣終于稍松了口氣,看向身邊的禦醫:“大人……”
禦醫會意,立即小心地同她手裡将銀匙接了過來。一手扶着席臨川,一手握着銀匙,順着傷口的方向,緩緩施力……
.
席臨川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怎麼繞都繞不出去。
這地方說來他很熟悉,是他在長陽的府邸。奇怪之處在于府中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天灰蒙蒙地往下墜着,滾滾烏雲好像要壓下來一樣,直讓人覺得壓抑。
他幾次想要推門出府,可跨出府門……卻還是同樣的地方。
起初,他隻覺得奇怪,時間長了之後,便生出了懼意來。
身側不知怎的疼得厲害,厲害到錐心刺骨,激得他渾身冷汗直流,卻又沒有力氣擡手去擦。
他無力地在府中走着,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忽聞啼哭低低。
這哭聲很熟悉,斷斷續續的嗚咽聽上去壓抑極了。席臨川循聲找着,一方并不陌生的小院出現在眼前。
他隐隐約約地記得……這地方不久前拆了。
是為紅衣拆了。
哭聲還在繼續,他走過去邁過門檻,終于看到了躲在裡面哭的人。
“……紅衣?”他疑惑地喚了一聲,蹲在牆邊的人擡起頭來。
似乎已哭了很久,她臉上的妝都花了。神色有些怔然地望了他一會兒,她蓦地站起身,毫無顧忌地撲進他懷裡。
“……”席臨川很是愣了一會兒才猶豫着伸手環住她,遲疑道,“你怎麼了?”
“公子……”她的哭聲未停,口氣嬌嬌軟軟,委屈與恐懼并存,“妾身聽聞公子又要出征……”
神思驟然清明!
席臨川眉心狠跳,頓時想起這熟悉的場景是哪一幕。一把将她從懷裡拽出,他心中發着悶,戰栗道:“她呢……”
這不是紅衣……不是這一世的紅衣。
怎麼……又變回上一世的樣子了麼?
他心中因府中怪相而存的懼意陡然蹿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聽她說清楚。可卻聽不到她的聲音,隻能見到嘴唇翕動。
“将軍。”
語氣清冷的一聲喚自背後傳來,席臨川回頭看去,緊懸的心倏爾一松。
“雖然我不知道您喜歡我哪裡,但……您不要喜歡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歡的人。”
她平平淡淡地說着,面上沒有一絲波瀾,似曾相識的話讓他一滞,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我若一直不願呢?”她又道。同樣是曾聽過的話,這句他倒很快便想起來了――是她入府次日,二人同去竹韻館看完舞後,她問他的。
“我不愛吃紅豆沙。”她神色愈冷,幾句話間毫無關系,卻每一句都讓他一陣心悸。
他開口想說話,卻覺喉中幹澀得生疼,發不出一點聲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拉住她,驟覺肋間有一陣劇痛,疼得他蓦然失了力,手隻在空中劃了個空。
他猛抽着冷氣強緩了一陣子,待得疼痛漸退,連忙擡頭看她。
她似乎又往後退了一步。
“終身大事,不是僅僅‘不讨厭’就可以的。”她這樣說,語氣似乎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冷了許多,“将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仍舊嘗試着走近她一點,卻還是他邁近一步、她就後退一步。
席臨川心底自嘲着,想要和她解釋個明白,告訴她當初他那一箭并非沖着如今的“她”去的,可仍舊說不出一個字,隻聽到她又說了一遍:“将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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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在耳中反複了許久,直聽得他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蓦地驚醒過來,暖黃的光暈直刺得雙眼一痛。
耳旁一聲驚喜的“醒了!”刺破嗡鳴撞入腦中,席臨川努力地緩着,四下望一望,榻邊有很多人。
他費力地尋着,并沒有紅衣的身影。算不得出乎意料,心裡卻仍又沉了一陣。
“什麼時辰?”他問道,旁邊有婢子回說:“醜時二刻。”
醜時二刻?
席臨川隐隐約約地回憶起來,遇到那些殺手是在晚上,那自己這是……睡了半日?還是一天多?
他懵了一會兒,神思又清明了一些。想起那時自己抵抗得費力,若非禁軍趕來的快,估計就沒命了,而在紅衣到的時候……
他滿身都是血,連手上都血淋淋的。彼時已思緒模糊,現在清醒地回想起她的神色來,分明是被他吓到了。
心裡發虛地吸了口氣,席臨川終于忍不住問道:“她還在麼……”
“将軍?”正在旁邊吹藥的醫女被問得一愣。
“紅衣……她還在麼?”他周身微栗地回想着她一退再退的場景,一時不知自己那時是夢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