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席小溪降生,席府的整個風格都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席臨川一貫是個放縱不羁的性子,又是武将,行事向來淩厲潇灑,鮮見他會耐着性子去忍誰;紅衣也不是個會安于在家、僅僅當個妻子的,在竹韻館中同樣一呼百應統領大局。再往後數,席煥、小萄更年輕,天天在府裡打打鬧鬧……
總之兄弟妯娌四人數下來,一衆下人都覺得,沒一個有當父母的樣子的。
但眼下……
居然都自動轉換成了該有的樣子?!
紅衣最是明顯。原是連席臨川都擔心她會不肯安心坐月子,尤其擔心她想跳舞的瘾湧上來,會不去院子裡練一會兒不舒服――若是出了這種情況,不攔她不行,總攔她也不行,禦醫說了産後也是亦多思的時候,怕把她悶出毛病來。
從這大半個月來的情況看,他委實是擔心得太多了……
任何時候,無論席小溪醒着還是睡着,紅衣對着她就不覺得無聊。或是在她醒時哄她玩、或是在她睡時盯着她發呆,反正……反正對席小溪的投入多到讓席臨川這當父親的都有點嫉妒。
其中有那麼一天,他也忍無可忍地反抗過一次,下朝回來冷着臉跟乳母說“把泡泡抱走”,然後擺出了要跟紅衣促膝長談、交流感情的架勢……
耐不住紅衣她跟他聊了一刻之後就心裡發癢了,一個勁地走神往外看,他忿忿不平地問她在看什麼,便被她一頭撞在兇口:“我要泡泡!”
好吧,她要泡泡。
席臨川額上青筋暴起地忍了半天,為這事發火也不合适,隻好讓乳母帶着孩子回來。
心中大有被抛棄感地踱步離開,一路沉默地進了書房,見到齊伯,就長歎出聲:“唉……”
“……公子?”齊伯一怔,不知他怎麼了。
席臨川冷着臉一通抱怨,怒斥紅衣“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三心二意”……末了化成一句無比凄涼的擔憂:“你說,泡泡長大還得有很多年,她不會一直這樣吧?”
齊伯微皺眉頭沉吟了許久,沉緩道:“公子您恕我直言……”
席臨川頹然點頭。
“咳……”齊伯清了清嗓子,給了他一句,“您以為……您比娘子強了很多?”
席臨川面色一僵,怒摔上門,拂袖離去。
怨氣不減地在府中轉了一圈後,還是回到了南雁苑。但“很有骨氣”地沒去找紅衣,徑直繞小道去了後院,在湖畔的廊下一坐――樣子别提有多頹喪。
好吧,實也不怪齊伯“不給面子”。
要說紅衣對這孩子上心太過、到了“十二成”,他這做父親的也有十成了。
嗯,雖然最初幾天确實腹诽過“好醜”,但還是耐不住這小丫頭沒心沒肺睡覺的樣子太可愛,小手小腳都軟乎乎的,讓他連再多想“好醜”的機會都不給!
至于昨天……
前晚夜裡也不知這小東西鬧什麼脾氣,乳母哄沒用、他哄沒用,又沒生病沒餓着,最後紅衣硬撐着坐了大半夜才可算把她哄得再度睡過去。
到白天時他就有點生氣,覺得該讓紅衣好好補補覺,就讓乳母把泡泡抱去了廣和苑……
結果,泡泡開始了又一次的哭鬧。
還是乳母哄不住、他也哄不住的勁頭,席臨川咬緊牙關死扛,就是不擾紅衣。直被她折磨得快放棄的時候,偶然發現個“特殊屬性”。
――他無可奈何地呲牙咧嘴一吸冷氣,泡泡突然不哭了。
然後,乳母神色有點尴尬地看着骠騎将軍在旁邊連吸了至少上百口冷氣,神色豐富情感到位。逗得泡泡從剛開始的“不哭”倒後來微笑、再迷迷糊糊睡着……
她睡得平穩了,席臨川切齒緩了好一會兒,向外走時仍是風度翩翩的樣子,面色卻有點不對。
“公子?”外面的婢子,連忙詢問,“公子怎麼了?”
“沒事……”他話語艱難地維持着儀态,“頭有點暈,胃有點疼……”
所以很沒底氣反駁齊伯方才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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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小溪滿月幾日後,前線終于傳了捷報回來。
鄭啟率軍助汗王弭平了叛亂,大獲全勝。随鄭啟同往的何袤将軍……雖然當中又迷路了一回,但所幸未釀成大禍,後來也斬虜數千,立了戰功。
捷報傳回長陽的當日,聖旨便傳了下來。鄭啟自有有食邑加賜,何袤也得以封侯。席臨川聞訊不自覺地一笑,大是感慨:“真不容易。”
“什麼?”紅衣看向他,席臨川輕舒了口氣:“何袤将軍……上一世死在我之前,至死都沒能封侯。也是一員老将了,這點心願始終未卻。”
連紅衣都莫名覺得欣慰。
許多事情,是因他重生、她穿越而變得不同。無論此前與何慶有過怎樣的舊怨,何袤将軍戎馬一生,能因各種變數而得到這樣一個更好的結局,也是件好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這一個月來長大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的席小溪正好也醒着,明眸望着父母,像是也在聽話。
已在榻邊靜靜坐了許久的小萄終于忍不住,擡眸望一望席臨川,不安道:“兄長,席煥……”
“席煥應是無事。”席臨川颔首道,“但此次是去赫契腹地幫王廷打仗,寫信更難一些。今日傳回的捷報是直呈宮中的,舅舅也不便特意為他報平安。”
小萄點點頭,一直未舒開的眉心還是未舒開。紅衣輕一喟,也勸她說:“你安心吧。幾個月都過來了,不差這幾天。好好吃、好好睡,别等他回來的時候突然松了勁一下子病倒。”
“嗯!”小萄神色明快些地一應,便不再多想,坐到榻邊去哄席小溪。席小溪和這嬸嬸也熟,嘴角挂着點笑,望着她不哭不鬧,一點也不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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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大軍返回。
長陽城中又是沸騰一片,百姓們如舊歡呼的陣勢,讓紅衣簡直在納悶,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一戰與“保家衛國”沒什麼大關系,是幫鄰國君主個忙……
好像隻是在湊熱鬧興奮一場似的。罷了,湊這麼個熱鬧也無妨,反正又到了新年将至的時候,額外添上一份喜氣不是壞事。
鄭啟和何袤自要去宮中複命,與二人同往的,還有幾位在此戰中立下大功的将士。
是以軍隊早上入了城、直至晚上還不見席煥回來,小萄就很有些憂心忡忡,一面覺得他必定是入宮面聖去了,一面又忍不住地再度擔心,他會不會是壓根就沒回來……
漸漸的,入了夜。
紅衣哄着席小溪先睡了,小萄在正廳中強打精神地一直等着――但等到後來,也是實在熬不住,眼皮打架一會兒後就不知不覺地伏到了案上,沉沉入睡。
門聲輕輕一響。
值夜的小厮剛進門就被席臨川示意噤聲,席臨川指了指小萄,又指指外面,口型輕動:“出去說。”
那小厮便又退了出去,待得他也跨過門檻,立即禀道:“公子,少公子回來了。您看少夫人……”
“讓她先睡着。”席臨川眸色微沉,“請他到書房來。”
小厮一揖,應了聲“諾”,立即又向府門的方向迎去。席臨川轉身徑自朝着書房那面去,入房後未讓下人進來,自行點了燭火。
等了片刻,自門外傳來一聲:“兄長。”
聲音帶着些喜悅,席臨川擡頭望去,席煥正舉步進來。數月的征戰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滄桑和幹練,皮膚也粗砺了些。尚未換下的輕甲微反着光,席煥一抱拳:“兄長久等。”
“嗯。”見他無甚傷勢,席臨川稍松氣,緩一點頭,“我讓你辦的事……”
“辦了!”席煥神清氣爽地答道。遂與他一同落了座,取了一隻并不薄的信封出來,擱在案上。
信封上寫着一行赫契文,席臨川見字陡一蹙眉:“怎麼是汗王的字?”
“還有誰比汗王更清楚這些?”席煥笑而反問。又将信封拿起來,手指挑開背面的紅色蠟印,道,“大捷後汗王非要宴請将士。我想着兄長托我辦的事,便私下求見了汗王,汗王聽說我是我是兄長的弟弟就見我了,第二天,就讓人送來了這個。”
“多謝。”席臨川颔首,打開信封,将裡面厚厚的一疊紙抽了出來。随意一翻,每一張紙都寫滿了字,有赫契文也有漢字,字迹亦各不相同,有些娟秀、有些蒼勁,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手将一疊紙一并對折了一下,席臨川再度看向席煥,問他:“汗王可有說什麼?”
“沒說什麼……”席煥答道,又說,“哦,隻說兄長您是英雄,行事素來潇灑,但此事上您還是小心為上……縱使您殺了他父親,他也并不想看到您因為這種事送命。”
席臨川未語。席煥稍蹙了蹙眉,不解道:“兄長要做什麼?為什麼汗王猜到了,我卻半分都猜不出?”
“汗王也沒猜到。”席臨川輕一笑,未多作解釋,起身将那隻信封收進了矮櫃中。複看向席煥,略斟酌後隻說,“汗王猜錯了,我沒想做會送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