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樣的風波皆平後,這年的新年教人異常期盼。
去年的新年席府上下都沒能好好過――席臨川受到的詛咒在除夕之夜應驗,引得人心惶惶。之後又是小萄家中的一堆事情、緊接着席煥出征……
一整年忐忐忑忑地過去,到了再度跨年的時候,紅衣許的願望簡單極了:來年平安。
除夕時沒再“逃”宮中宴席,早早地收拾妥當了,中午時便與陳夫人一起往宮裡去。
席小溪已有四個半月,逐漸長開的五官精緻漂亮,端然是取了父母各自的優點。
這孩子性格也甚好。尚存嬰孩那種特有的對萬事好奇的天真,每天東張西望的,見了什麼都想一探究竟。月初時又初會抓東西了,紅衣抱着她就常被她夠耳墜、拽領子,若有甚她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出現在眼前,更會皺着眉頭伸着小手一個勁兒地跟大人要――但優點在于,偶爾有不能拿給她的,也鮮少見她為此哭鬧,左不過就是臉上顯出點不高興來,嘟着嘴把臉悶在母親懷裡,不理人!
朝宮中去的這一路上,她偏對父親的手指感興趣了。
握住了就不松手,還不許席臨川動。于是席臨川坐姿與面容如常風雅,隻胳膊一直懸着,讓她攥着指頭玩。
忽覺指尖一軟一濕,側眸看去,那雙水亮亮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小手拿着他的手指就往嘴裡送。
“……”席臨川挑挑眉頭,将手抽了出來,“不許亂吃東西!”
“嗚……”席小溪眉頭一皺,看向紅衣,滿臉委屈。紅衣也沒為此怎麼哄她,倒是旁邊的陳夫人笑了,在席小溪面前拍了拍手:“來,奶奶抱你。”
席小溪還真給面子,伸着小手主動表達出了“要奶奶抱”的意思,紅衣撇撇嘴,把她交到陳夫人懷裡,大感這小丫頭真是天生人精!
――祖孫倆最初可不是這麼回事。陳夫人第一次見到席小溪,還是紅衣剛生的時候,完全沒有奶奶輩對孫子輩的那種熱情,愛搭不理的樣子,紅衣用腳趾頭猜也知道她或多或少有點重男輕女。
她倒也沒拿這當回事,反正自己和席臨川都疼女兒就是了,陳夫人又不常在府中住。
卻沒想到,此番再來……這個剛四個半月大的小人精用了兩天半就把奶奶“征服”了!
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給面子,從頭一天的晚餐開始,她在陳夫人面前就總是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絮叨”個不停。陳夫人最初還蹙着眉頭,一副嫌她煩的神色,後來紅衣眼睜睜看着她那冷峻的面容一點點被席小溪萌化了……
直至昨晚,已經發展到做奶奶的無比耐心地用半個時辰時間喂孫女吃東西。席小溪尚不習慣添加了輔食的菜譜,每每一看到摻了蛋黃的米湯就緊鎖眉頭表示強烈不滿,昨晚似乎又心情不太好,吃着吃着把碗打翻了,顔色瞧着有點惡心的米湯灑了陳夫人一袖子。
對此,陳夫人的反應居然是滿意一笑:“泡泡真有力氣。”
泡泡真有力氣……
真有力氣……
有力……氣……
紅衣默默扭過頭,對她這四十八小時内的巨大反差不做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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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宮,紅衣随陳夫人一道去長秋宮,席臨川說要先去宣室殿面聖,二人自未多問。便先道了别,席臨川行至宣室殿門口而未入,眼看着她們繼續向後走去,足下一拐,又朝着先前已然經過的永延殿去。
稍等了半刻,方見一五十上下的官員行來,一揖:“骠騎将軍。”
“齊大人。”席臨川還了一禮,那人遂從懷中取出一信封,雙手呈與席臨川,神色卻有點古怪:“裡裡外外都辦妥了,沒有旁人知道。但将軍您……這是要幹什麼?”
“大人别多問。”席臨川颔首一笑,将那信封接過來收好,隻解釋一句,“自家的事。我保證不涉及其他,不會給大人惹麻煩。”
“哦……”對方點點頭,聽他做了承諾就放心了,雖仍有好奇,但知是“自家的事”便不好多問。
再相互一揖,各自離開。
席臨川踏出宮門,未上馬車,徑自策馬離去。
這個時辰,前來參宴的官員、命婦多還未到,皇城的街道上人并不多。他疾馳而出連個熟人都未見到,到了皇城門口時守衛一看清他自然立刻開門放人,一路走得順暢。
趕至西市時,正值下午陽光由明轉暗的時候,漸漸熱鬧起來的集市人頭攢動。他将馬拴在樁上,勞旁邊酒莊的小二看着,付了些銀兩算辛苦錢,徑自朝集市中走去。
東南角賣脂粉的店門前,一女子正等着。她背對着他,踮着腳尖往旁邊的道上看,熟悉的身形透出顯而易見的企盼。席臨川的無聲一喟,信步上前,在她肩頭一拍。
“餘……”顧南蕪回頭間,聲音戛然而止,面色蓦地竄白了,滞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公子。”
“在等人麼?”席臨川對此了然于心,仍是淡問了一句。顧南蕪滞了一會兒,磕磕巴巴道:“沒、沒有,過年無事,随處逛逛。”
他對這答案未置可否,稍一點頭,道:“旁邊有家茶莊,随我去坐坐。”
他提的要求,顧南蕪自是不能拒絕的。牙關輕輕一咬,跟着他同去。
雅間落座,席臨川褪了大氅,随手撂在旁邊的木架上,徑自落了座,一睇顧南蕪:“坐。”
顧南蕪很有些心虛,強作鎮定地落座後,即出言道:“公子不是……入宮參宴了麼?”
“宮宴還早,先來料理點别的事情。”他神色平淡,手探入衣襟中取出方才得到的那隻信封,将裡面的幾頁略硬的紙箋抽出來細看了一遍,又依着從前的折痕折回去,放在案上,稍舒了口氣,告訴顧南蕪,“餘衡不會來西市見你的。”
“……公子?!”顧南蕪大驚失色,僵坐了須臾,顫抖道,“公子,奴婢和餘衡沒……”
“别說你們不認識――謹淑翁主撞見你們幾次私會才告訴的我。”席臨川面容鎮定,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劃,遂搖頭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從前沒動過你,日後――你也知我答應紅衣不納妾了。”
“你接到的那讓你來西市見的字條是我寫的,順便仿你的筆迹把餘衡約去了城外。”他不理會她的震驚,将手中的幾頁紙箋擱在案上推給她,“這是你的戶籍――良籍,未嫁。日後如何就随你了。”
顧南蕪狐疑地看着他,沒敢動那幾張紙,席臨川啧了啧嘴,又道:“我不會在紙裡下毒的。餘衡昨日已接了調令,調去宜甯軍中,鎮守北邊。”
換言之,他是要她随餘衡一同離開長陽然後完婚。也隻能這樣,若她仍留在長陽,多少會有知道她從前身份的人議論,這張戶籍是怎麼辦來的也夠讓人找席臨川的麻煩了。
“泡泡百日的時候,你拿這幾年的所有積蓄備禮給她,不就是想讓我知道了這事後饒你一命麼?”席臨川輕哼一聲,又拿了兩隻信封出來給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隻上,“這錢你留着,成婚的時候我就不着人送禮了。那封信交給餘衡,我有事托他辦。”
“軟硬兼施”地說了許久,顧南蕪可算相信此中無詐,拿着戶籍和那兩隻信封施禮道謝、告辭。
她趕至城外,餘衡已一頭霧水地等了多時,待聽她說完來龍去脈,全然傻住,忙不疊地拆了席臨川托她送來的那封信,傻得更厲害了:“将軍他……”
“他怎麼了?”顧南蕪好奇地看向他。
餘衡嘴角抽搐了一會兒,将信紙遞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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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臨川神清氣爽地回到宮裡時,離宮宴開始尚有些時候。他來去都快,陳夫人和紅衣應是都不會起疑――除非她們閑來無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宮門的記錄,否則不會知道他離開過。
踏進長秋宮就聽見席小溪的咯咯嬌笑,席臨川笑看一眼,朝皇後一揖:“姨母。”
皇後麼……
壓根沒心思多理他。
連紅衣這當母親的都隻能在一邊傻坐着――皇後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麼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陽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臨川在紅衣身邊坐下,紅衣輕聲問說:“怎麼這麼久?”
“人多。”他随口道,信手接過宮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聽得皇後一喚:“臨川。”
席臨川放下茶盞,未及應話,皇後款款笑道:“陛下現下在趙妃宮裡,遲些時候,你記得去宣室殿拜見。”
顯然意有所指的話讓幾人皆一怔,陳夫人與紅衣一并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趙妃宮中,他方才去做了什麼。
席臨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複看向皇後,颔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剛去見過。”
皇後笑而不言,席臨川默了一會兒,徑自上前,從坐在皇後身側的乳母懷中将席小溪抱了過來。轉手交與紅衣,他稍松了口氣,聲音不急不緩地道:“我有些事要禀皇後娘娘,你先帶泡泡去含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