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也随之奔出屋子。
我其實也不能做什麼,但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這樣徹底瘋掉,就算再讨厭她,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剛到院兒裡站穩腳———好家夥!大門外密密麻麻得都是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不過大家很自覺,又或者說是自知之明,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瘋癫的二嬸兒,而是自動讓出一條開闊的路,任由他們一家三口在泥濘中漸行漸遠。
鄉親父老就是這樣,他們會出于恐懼一哄而散,也會由于好奇而停留在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内進行強勢圍觀。他們一個個地全都伸長脖子,像剛出洞的一群警覺的黃鼠狼。
一個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嬰兒,也就幾個月大小,他完全不去配合當下可謂詭異的氣氛,居然趴在他媽媽肩上奶聲奶氣地模仿二嬸兒剛才瘋癫的叫聲,那真是惟妙惟肖淋漓盡緻。
小孩子不谙世事,看不懂情況。肯定還以為大家在看大戲呢,初生牛犢不怕虎嘛!
倒是他媽媽,當着大家面兒把這孩子的小屁蛋兒打得啪啪直響。
見外面的諸位都安然無恙,我心裡的石頭也算是落了三分。另外七分,當然是關乎西屋炕上那截還泛着火苗的手指,以及,那位平平淡淡又神神秘秘的申屠先生。
我暫且顧不上慌亂無章的老媽與三叔,已經搖着輪椅追到大門口的老爸我也來不及安慰,就直接奔回西屋兒。
而那個光線晦澀的房間裡,堂弟王三三依然站得筆直僵硬。濃濃的皮肉焦糊味兒黏滞在空氣裡,一點兒都不肯散掉,讓我的胃口一陣上翻。
再看半截兒手指上那團搖曳的火光,隻比剛才那會兒更妖豔更邪辟,即便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也依然把我晃得心亂神迷。
“申屠先生,”我見他似乎有些動作了,心裡竟直覺地浮現出一絲驚訝,NND這家夥看起來就要去動手救火了,于是趕忙向他喊道:“我們快出去吧!太危險了!”
之所以喊出這句話,是因為我發現他還在一步一步謹慎地逼近那團火焰。
但是滅火不應該是由他來做的事,畢竟他隻是我家花了2333元雇傭來的陰陽先生,再說白一些,他其實隻是個葬禮主持而已。
最緻命的是,他并不知道那團火的危險性———那畢竟是一團能夠自然而燃的火,是能直接在皮肉上燃燒的火,是用水都無法熄滅的火。
我承認我不是很待見這位申屠先生。
但也不能眼睜睜讓他去送死啊!
我急得剛要出手,卻被旁邊的堂弟搶先一步,他拽着申屠垂墜的袖口就往門外拖。
可這一切幹脆的動作,卻被申屠給拒絕了。
他神情軒昂,用左手伸進道袍内側,迅速取出一片枯黃色的輕薄紙片,然後他毫不猶豫地咬破右手中指,将一抹鮮明的紅色在紙片上暈染開來。
直到最後我才看清,他硬生生畫出一幅與奶奶那件婚袍上的符箓極為相似的紋絡,整個動作簡直行雲流水有如一氣呵成。
我和堂弟王三三什麼都沒敢說,眼睜睜看着申屠先生将這帶血的紙片遮覆在跳動的火苗上,然後隔着紙片将那段燒成黑炭的手指迅速握進手中。
而從他手指的縫隙間,我依然能窺見一陣陣呼之欲出的紫色。
再後來,當着我和堂弟焦灼的目光,申屠先生居然張開了嘴巴,随手一塞,就把那團包裹着半截手指的紙團吞入腹中。
我什麼都說不出,怎麼樣,夠酸爽嗎?
紙符,火苗,焦炭色的手指,等會兒該拉肚子了吧。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申屠先生回頭朝我倆淡然地一笑,然後一個踉跄,便不省人事了。
我和堂弟趕忙将昏厥的申屠扶起,使其沿着橫向平卧在炕上。
老爸老媽還有三叔已經折返回來,他們看着奄奄一息的申屠,行色慌張。
“他……把那個火給吃了。”我這樣描述道,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才能将剛剛的場面完美再現。
“什麼?把火吃進肚子裡了?”爸爸指着申屠的腹部,向我驚訝地問道。
我點點頭,而我整個人卻是淩亂的。
就在剛才,其實我也想過,他隻不過把火苗吞入腹中隔絕掉氧氣罷了,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又一想,感覺自己這種看法的确有些片面。咱就說申屠先生剛才始終保持的鎮定,以及畫出那張紙符時信手拈來的流暢。我不得不承認我一直都在小看他了。
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确實有兩把刷子,我心裡總結道。
“這是咱們老王家的大恩人啊……”爸爸皺着眉頭,語氣頗為意味深長。
說完,老媽從櫃子裡抽出一塊兒嶄新的毛毯,那是她自己都舍不得使用的毛毯,然後将申屠先生由兇口往下的部分全都蓋嚴實了。
而三叔則拿着一把破蒲扇,側坐在炕沿兒上,朝申屠正滲出汗珠的臉頰輕微地扇着風。
那場景其實有些可笑,下面保暖,上面納涼,就算沒病也被你們折騰出病了。
但是我知道,他們隻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挺身而出的年輕人做些什麼。
“哥!”那聲音裡夾雜的情緒太多。
我回頭,是妹妹悄悄地站在身後。
她委屈的眼神兒像隻被遺棄的小貓兒,我蹲下身子,将她的輕輕擁入懷中。
妹妹還在上幼兒班,我們村裡從來不會稱之為幼兒園。
做為她這個年紀,今天的事情對她來說意味着太多。一大早上哥哥怄氣出走了,上午奶奶被火燒死了,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回來,二嬸兒竟然親自為她慷慨地上演了這麼一出。就這件事兒而言,妹妹的年紀也算尴尬———她已經懂事兒了,沒有那種初生牛犢的愚莽;可她還很脆弱,不具備成年人對事情的消化接受能力。
所以我猜,這件事兒一定會給她留下什麼陰影吧。
我伸出手,摸着她烏黑的頭發,“剛才,咱們小朵兒藏哪兒去了?豬圈裡還是草垛裡?”
妹妹噗嗤笑了一下,用手背兒把鼻涕蹭在我的肩上,“翠柳兒姐一直陪着我,她剛才在大門口把我眼睛給捂上了,啥都不讓我看。”
“那小朵兒啥都沒看着吧?”我隻是想确認一下事實,如果妹妹啥都沒看見,那我也替她心安啊。
“我從翠柳姐指頭縫兒裡看見二嬸光着屁股跑了。”
就這一句話,讓我身後一籌莫展的三叔和老爸好一陣偷笑。
但我還是沖滿了感激,妹妹所說的那位翠柳姐就站在幾米遠的位置,于是我朝她走過去,“謝謝你,剛才小朵兒給你添麻煩了……”
“你這說的啥話,這不都應該的嘛。”她笑着回應我,臉上肉肉們在顫抖着。
她叫于翠柳,我的小學同桌,據說還暗戀過我王明這個大帥比。目測現在165的身高,180的體重。
她雖然名叫于翠柳,但是長得一點兒都不翠柳,什麼柳樹要是能長成這樣,那絕對是要成精的節奏啊。所以她上輩子可能是一株多肉植物,或者是食人花什麼的。
但我必須說實話,如果小朵兒剛才是和她在一起,那我絕對是一百個放心。申屠先生是把火給吃了,于翠柳要是惹急了能把二嬸兒給吃了。
這時的堂屋裡漸漸又重新聚上了人,我喜歡相親們這種随性,散得快,聚得更快,正所謂好聚好散。
他們三五成群,你一句我一句的,“你剛才看見小明子他二嬸兒跑出去沒,你說邪不邪乎,瘋瘋癫癫的啥都沒穿。”,“你這個人淨傳瞎話,人家不是穿着高跟鞋了嗎,要不能跑那麼快?”……
一個還算面熟的穩重大叔向我靠過來,“明子,你家請的那個跳大神兒的怎麼樣了?”
“啊,您說那個陰陽先生啊,昏倒了,在屋裡炕上呢。”我笑着回應他,心裡卻很無語,跳什麼大神兒跳大神兒,你全家都去跳大神兒吧。
他沒有多問我什麼,回過頭跟大家說道:“你們看看,這陰陽先生給吓掉魂兒了,誰都沒咋地他倒先躺了。”
我徹底敗了,原來謠言的形成如此輕而易舉。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于是回屋兒走向三叔,“我三弟呢?”剛才堂弟王三三還在我們身邊兒呢,這說沒就沒了。
“啊,我剛才見他急沖沖地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成天到晚淨想些啥子。”三叔這樣回答道。
“那你家老大老二呢?”這次向三叔發問的是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說來也是,我從城裡回家到現在,的确一直沒看見三叔的另外兩個兒子。
“嗯?”三叔貌似也剛剛注意到這個問題,東看看西望望,“我們幾個剛才埋完老太太棺材就回來了,他倆說那土壓得不夠實誠要再處理一下,這咋還沒回來呢?”
最先意識到問題的還是我老爸,“老三啊老三,我媽遺囑裡都說了,下葬當天午時期間祖墳裡不讓留人,我不都告訴你了嗎?”
老爸這一說,三叔也急了。聯想一下剛才二嬸兒的事兒,他臉色變得陰沉。我看一眼窗外,雨停雲散,烈日當空,桌上滴滴答答的老鐘,顯示剛過12點半,所謂午時,馬上就要過去了。
三叔掏出手機,飛快地輸入号碼,而電話那邊:“喂,爸,啥事兒?”
聽到這聲音一切安好,屋裡的氣氛一下子不那麼緊張了。
“你倆在哪呢!”三叔雖然放了心,但氣還沒消。
“祖墳旁邊兒的果園兒啊。”
“在果園裡幹啥呢?不是告訴你們幹完就趕緊回來嗎?”
“行行行,這就回去,行了吧?”電話裡聲音不大,但是能聽出來滿心的不情願。
再不情願又能怎樣,就沖三叔那暴脾氣……沒過幾分鐘,哥兒倆屁颠屁颠兒地回來了,老大在前,手裡還拎了一隻五彩斑斓的大野雞,老二則緊随其後。
我想我有必要簡單介紹下這個家庭的成員情況。
爺爺那輩兒兄弟六個,有四個沒來得及成家就在去世了。有的死在朝鮮,有的死于饑荒。
最後隻剩下老大和老二。雖然也早就不在了,但至少他們留了後人續了香火。
老大就是我爺爺,他有兩個兒子,分别是爸爸和二叔。二爺爺家則是獨苗兒,也就是我三叔。所以奶奶在遺囑裡甯願把财産繼承給堂輩的三叔也不給自己的二兒子留一分錢,那麼剛才我二叔在目睹了這份遺囑時的心情,不用我說大家也能懂。
後來,三叔三嬸兒特别給力,一口氣生了個三胞胎,全是男孩兒。我聽說當時這在我們大于村乃至整個濟陽縣都算是大新聞。
老爸曾經告訴我,當時這件事兒讓整個醫院上下都轟動了,院長握着三叔的手說,異卵三胎還算正常,但這種同卵三胎的幾率隻有五萬分之一,更何況,同卵三胎之間長得完全不一樣,那簡直就是史無前例。
從那天起,我就多了三個堂弟。三叔當時高興,賣了半倉的陳糧,花高價請一位先生為他們釀名。
老大王端一,取自古言“端一誠莊,惟德之行”;老二王雙清,典出杜甫“心跡喜雙清”;老三呢……則叫王三三。
是的,你并沒有看錯,老三就叫王三三。
我三叔當時屬實不解,老大老二的名字取得這麼高端,輪到老三怎麼就突然接了地氣。可那先生離行前隻留下一句話,“唯獨老三的名字不能有任何改動。”
就為這個,我三弟後來懂事兒了沒少和他爹抱怨,說他爹就是沒錢給了,被那先生耍了。
其實我以前也有個親弟弟,但是莫名夭折了,他們不提我也不提,這件事兒一定是老爸老媽心裡一道抹不平的疤。
而此時,三叔正在氣頭兒上,他放下手中的破蒲扇,提着老大老二的耳朵就把他倆給揪進堂屋,“老子告沒告訴你倆埋完了趕緊回來!把我說話當啥了?大奶奶遺囑裡寫明了午時期間祖墳不能留人,你倆當耳旁風哪!”
我能感受到他們眼中的不服氣,而老大此時則開了口,“我們就去下了幾個套子,尋思套幾個兔子野雞什麼的,沒那麼嚴重吧!”然後便把手裡那隻用鞋帶兒捆牢的大野雞扔在地上。
“你!”三叔眼睛氣得溜圓,說着就要動手了。
我見事情不妙,趕緊上前拉下了三叔。還好有鄰裡上來解圍道:“老三哪,說說就行了,别動手啊,老太太的遺囑也沒那麼絕對,她活着時候都舍不得打孫子,走了就更不能和孫子較勁了。”
被大家勸着,三叔氣息平複了許多。所以我把兩個堂弟推進東屋裡,那是我爹媽的卧室,而現在隻有我們仨。
不知被什麼搔了一下臉,很癢很癢,我微微側目,看見老二雙清的肩膀上有一根蜘蛛絲兒,正在我面前的空氣中緩慢舞動着。
果園兒裡蟲子多,我當然可以理解,于是順手幫他摘下來,正準備扔到地上。
可是這蛛絲兒的觸感,如此熟悉,如此欲拒還迎,我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一個念頭———這不就是奶奶婚袍背面,組成符箓圖案的那層絲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