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他們所要面對的,這是一個多麼簡單又美好的故事——那條“邪惡的巨龍”,搶走英俊的精靈王子,隻是為了讓他用他靈巧的手指給它撓癢癢,因為它無論如何也撓不到自己的背,而在樹上蹭癢癢是笨熊才會幹的、一點也不優雅的事。
“……你是真覺得這個故事,能讓他更快地醒過來嗎?”埃德問。
“他會惱羞成怒。”娜裡亞一本正經,“他會嗷嗷地叫着‘龍才沒有這麼蠢’!然後急于醒過來,讓娜娜不會信以為真,某一天……真的去抓一個精靈來給它撓癢癢。”
話沒說完她就自己嗤嗤地笑出聲來,笑幾聲又突然停下,垂下雙眼掩飾那一點說不出口的恐慌和沮喪。
她并不能做到更多。
埃德蹭過來,用他的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
“他會醒過來的。”他說,“他還有一件絕對放不下心的事沒有做呢。”
“什麼事?”娜裡亞問他。
“……這是個秘密。”
娜裡亞一把推開了他,讓他四腳朝天地倒在毛毯上,卻無意間對上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娜娜正一邊優雅又快速地舔着牛奶,一邊瞪圓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們。
女孩兒瞬間紅了臉,用力把剛剛翻起來半截的埃德重新按下去,跳起來就跑掉了,隻扔下埃德和娜娜四目相對。
埃德爬起來,撓撓頭,撿起書念了下去:“小小的紅發勇士遇到了一隻多嘴的汲汲鳥,拍着翅膀對她叽叽喳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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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覺得,他差不多就要氣醒了。
不是被那個可笑的故事,而是被這兩個當着他的面親親熱熱黏黏糊糊的家夥——娜娜可還看着他們呢!
即使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不,他其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所以,即使他已經接受了現實,這兩個混蛋,也不用這麼肆無忌憚地在他眼前蹭來蹭去吧?!
無處發洩的怨氣變成一絲微微顫抖的黑霧,沒能散進水裡就被他擡手一把抓住,凝成一顆小小的黑色水晶,扔上潔白的沙灘。
沙灘上已經扔了一堆的水晶,都是他這些天裡記下的賬。等他出去把埃德揍上幾頓,它們就可以消失了。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的事,他才不會讓它們停留在他的靈魂之中,一點點累積成黑色的深淵。
他仍沉在水中,海水冰冷又清澈,一眼便能看透。他懶懶地向後仰,看着一群透明的小魚在彌漫于整個世界的光芒中反射出璀璨的光芒,從他身邊遊過。
這個世界,已經如他所願地活了過來,風過吹草地的痕迹,水波蕩漾間的光點,都是他想要的模樣。
有時他甚至想要永遠停留在這裡——它如此甯靜而美好,一切變化都随他心意,一切力量都盡在掌握。
他是這個世界全知而全能的神,但離開這裡,在另一片更廣闊無邊的海洋中,他仍不過是微小的一點砂礫。
但是……一直待在這裡的話,他記下那筆賬可就白記了。
他展開身體,浮向海面。
離開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要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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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出現在斯頓布奇的水神神殿裡的人其實并不多,埃德卻比在維薩城的會談上還要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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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們準備已久,許多事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而現在,在他剛剛表示他們或許可以利用惡魔和安克蘭之間的矛盾做點什麼,讓那些惡魔自顧不暇之後,沒多久就有另一個惡魔找上門來要求合作,怎麼看都太過湊巧。仿佛是它們嗅到了他天真可欺的氣息,迫不及待地撲了過來,又仿佛他的整個地獄之旅都在它們的掌握之中,層層的網正有條不紊地鋪下……他卻要說服他們接受。
尤其是安都赫神殿。曼妮莎,對他們而言,顯然是不可放過的敵人。
但奈傑爾的臉色并沒有比從前更難看——反正他是看不出來。
他定下神來,先把該說的說完。
創世者的故事他們從前已經聽過。在會談之前,埃德已經告訴了他們他從星燿那裡得知的一切。在此之上,曼妮莎的故事聽起來幾乎天衣無縫,它完美地連接了埃德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而這樣的完美,隻有兩種可能——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或者,她知道埃德都知道些什麼。
當他語音落下,所有人都久久不語。
埃德并不急。這原本就不是能立刻做出決定的事。
“但你已經有了選擇。”奈傑爾開口,“你相信她?”
埃德搖頭:“我是有了選擇,但我的選擇并不基于我相信她多少……而是基于,我們自己,是否有必要來做這件事。”
想弄清楚曼妮莎所說有多少是謊言,又有多少是真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也并沒有那個必要。許多過于遙遠的“傳說”,其意義也僅止于“傳說”,對他們所要解決的問題,并沒有太大的影響。最重要的,其實不過是曼妮莎真正的目的。
但他們為什麼要按她的目的來行事?
“說說看。”奈傑爾有了更多的興趣。
“我覺得,”埃德放慢了語速,“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我們是否需要地獄的存在。”
肖恩擡起了微垂的雙眼。昨天埃德就已經跟他說過這件事,但那時大概連他自己也沒能做出決定,隻猶猶豫豫留下一句:“我覺得我們可以考慮一下。”
一夜過去,他的“考慮”似乎已經有了結果。
然而“地獄的存在”,許多年來已經被他們,尤其是被人類,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仿佛那罪惡靈魂令人恐懼的歸處,是與天地日月同時誕生的黑暗深淵,是與諸神的聖殿相對的,有意的創造。
那當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乍然聽到有人質疑“我們是否需要地獄”,感覺卻如此複雜,有信仰被破壞的不悅,有固有認知被打破的無所适從,也有一種……帶着興奮的驚訝——這居然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嗎?
但埃德似乎不覺得自己肆意妄言了什麼,他是十分認真地在分析:“我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即使它并不是為了我們而特意創造出來的,但它的确維持着某種平衡。它不止是抵擋虛無之海的屏障之一,它也是抵擋我們自己心中惡念的屏障。前者且不提,後者……依靠的是對地獄的恐懼,因為害怕會落入地獄,所以不敢去行惡,聽起來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可這種‘審判’的執行者是惡魔——各位就沒有覺得有哪裡不對嗎?這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以惡制惡,更何況,惡魔們根本不在意審判是否公正……它們對人類的靈魂,隻是純粹的利用,即使結果本身對我們并不是沒有好處,也終有一日,會反噬到我們身上。”
又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後約克謹慎地開口:“可是,倘若地獄不複存在……倘若它變成與這個世界毫無關系的另一個空間,那些罪惡的靈魂,又要去向何處?”
“人類的靈魂其實很快就會消散。”埃德回答,“絕大多數靈魂對活着的人并不會有什麼影響,剩下那些……難道不是我們的責任嗎?”
那些徘徊于世間的靈魂,如果造成了什麼危害,的确是牧師們該去解決的。
約克搖頭,說出他真正的憂慮:“事情并不是這麼簡單。失去‘恐懼’所帶來的約束,由人類自己去審判……如果我們真能做到的話,長遠看來,或許是正确的,但眼下,對普通人而言,看見天空裂開縫隙,太陽遲遲不能升起,原本就已經惶惶不安,在我們解決了最大的危機之後,他們卻發現身邊突然鬼影重重,遠勝從前,尚未平息的不安會再次沸騰,那會導緻更為長久的混亂——而這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更糟的情況是,世界面臨崩潰,黑影裡卻又多了鬼魂的侵擾……許多人會因此而崩潰。”
“時機不對,”奈傑爾從椅背上直起身來,從另一個角度對約克的憂慮表示贊同,“即便我們并不需要地獄的存在,現在或許也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機——這絕不是輕易而舉就能做到的事,而我們原本也沒有什麼餘力。”
“是的。”埃德點頭,“如果曼妮莎沒有找上門來,我也絕不會考慮這件事,但如今她已經提出了‘合作’,無論她真實的目的是什麼,我們都面臨兩個不同的選擇。我們可以與她合作,如果她能如她所保證的那樣,解決那些另有圖謀的惡魔,甚至解決列烏斯,總能減輕我們的壓力;如果她其實做不到,甚至根本沒有這麼做的打算,又或者,這就是一個徹底的陰謀,她想要的就是分散我們的力量……這會是一個巨大的危險。但以上這兩種可能裡,都有一點可以确定——她不會允許我們把分開兩個世界的時間,拖到我們解決最大的問題之後。”
那對她沒有半點好處,還會讓她失去主動。
“而另一個選擇……”埃德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如果我們拒絕合作,同樣有兩種可能,第一,她的确想要分開兩個世界,如果我們不想參與其中,她也絕不會就此放棄,而對她來說,在這個世界引起更大的混亂,讓她有機可趁,無疑會輕松很多,這樣一來,反而增加了我們的敵人;第二,還是那一點——這是一個徹底的陰謀,那情況事實上回到了最初,敵人依舊是敵人,沒有增加,沒有減少,這一個計謀沒有成功,他們或許還會有下一個。我們隻能繼續提高警惕,思慮周全。聽起來,最後這種可能似乎是最安全的,我們甚至可以以此挑撥惡魔之間的關系,讓它們自己亂起來……可是,我們做得到嗎?”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博雷納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又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如果我們對地獄的情況有足夠的了解,必如,勢力如何分配之類……倒也不是做不到。”巴爾克緩緩開口,“但顯然,就算你在地獄裡轉了一圈,也并沒能了解多少。”
“我那可算不上‘轉了一圈’,”埃德自嘲,“我隻是努力保住了小命,撐到了被救出來而已。”
“羅穆安·韋斯特,”斯托貝爾開口,“他倒是有可能知道更多……如果能讓他開口的話。”
肖恩搖頭:“他的腦子是真的有問題。要從他颠颠倒倒不知真假的叙述裡拼湊出真實的地獄,很難。”
不是毫無可能,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