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無禮。”
另一個聲音輕輕地笑着,在海風中飄忽如鬼魂的低語,“那可是偉大的聖者……與龍,你至少也得加個‘請’嘛。”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船頭昏暗的燈光映出的身影卻更像個少年,面目在陰影中模糊不清。
“‘請’上船,大人們。”
最初開口的男人從善如流,刻意加重的語氣充滿諷刺。
埃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伊斯已經從他身邊擦過,三兩下就跳上甲闆。他小小地歎口氣,默默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甲闆上,這條船看起來越發大得不可思議。斯頓布奇堅固的城牆上可容兩輛馬車并行,龍骨号的甲闆卻比那還要寬上一倍多。巨大的黑帆如烏雲般沉沉地壓在他們頭頂,遮蔽了星空,連微涼的海風都帶着更加濃重的腥氣,分不清是來自海上,還是來自這條船本身。
讓埃德意外……或更加警惕的是,甲闆兩邊并沒有伯特倫所描述的那種成排的弩車——甚至沒有幾個人。沒有人操縱船帆,沒有人對他們虎視眈眈,甚至沒有人去拖小船上的金币和寶石,更别提他想象中海盜船上醉醺醺且奇形怪狀的水手,粗野的叫罵與大笑……
與怒風之門下海盜們的藏身之地截然不同,這條船安靜得簡直像條鬼船,重重的暗影裡不知隐藏着什麼,讓人在想象中生出更加強烈的不安。
能清楚看到的兩個人就站在他們面前。一個矮壯的男人靠在船舵上,手臂異常地粗,糾結的肌肉有着肉眼可見的堅實,被濃密的短須遮了大半的臉,剩下的一半也因為過黑的膚色而看不分明,一雙眼睛白多黑少冷冷地俯視着他們,透着瘆人的陰沉與殘忍。
那他并不是九趾。九趾應該是個高個兒的年輕人,棕褐色的短發,微微有點駝背,左耳在很久之前的一場戰鬥中被人活活咬掉了……
當然,黑帆的首領不該是這麼輕易就能見到的。
埃德移開視線。相比而言,依舊斜靠在船邊的女人堪稱賞心悅目。女人骨架粗大,瘦削的身材算不得窈窕,風吹日曬過的皮膚粗糙暗沉,臉部的輪廓也過于深刻而不夠柔和,卻有着令人一見難忘的魅力。
她臉上漫不經心的神情裡甚至透着幾分天真,但埃德早已得到過警告:
“不要小看阿朵拉……有時她比九趾更可怕。”
“你喜歡我們的船嗎?”阿朵拉開口,視線從伊斯身上一掠而過,落在埃德的臉上,笑容單純無害,“它是海上最棒的船了!”
“……我帶來了你們想要的東西。”埃德實在沒有陪她聊天的興趣,“我父親……我父親的靈魂在哪裡?”
阿朵拉撇了撇嘴。
“真沒勁兒。”她說,“我聽說你很會讨人喜歡的呢……結果讨人喜歡的隻有一張臉嗎?”
埃德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他固然沒有心情讨誰的喜歡,卻也沒有必要觸怒一個喜怒無常的對手。
阿朵拉嗤地一笑,懶懶地轉過身,向他們勾了勾手指:“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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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長室極大,卻也極其空曠,正中一張長桌上放着一尊人魚的雕像,波浪般的長發直披到彎曲的長尾末端。人魚向上舉起的雙臂間,拳頭大小的水晶球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埃德最先看到的卻是站在桌邊的男人——一頭白發,樸素的藍色長袍,清隽的臉上似乎每一條皺紋都透着學者的睿智與淵博,與這條船……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可埃德知道,他實在是很适合這條用巨龍的骨骸打造而成的鬼船。
“……奧伊蘭。”壓抑的憤怒讓他的聲音分外低沉。
“埃德·辛格爾。”奧伊蘭平靜地向他點頭。
“……為什麼?”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埃德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為什麼?’”奧伊蘭搖搖頭,隻覺得有些可笑,“大概也隻有你才會到現在還能問出這種問題……因為九趾有我想要的東西。一個交易——就像我與你之間的交易一樣,說實話,他是個比你更好的交易對象,他不會把必要的合作當成真正的友善,他不問原因也不問結果……對我而言,實在省心太多。”
埃德啞口無言。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曾經被當成試驗品,他對奧伊蘭始終莫名地懷着某種期望……他始終相信他還有某些可以拯救的地方。或許是因為無論如何,老法師仍有在意的,想要保護的人,或許是因為他淵博的學識……甚至或許有可能隻是因為他風度翩翩的外貌和他每一幅都堪稱傑作的畫。
他實在是一個太容易被打動和欺騙的人……如許多人所說的,“天真”。
有的時候,那的确與愚蠢無異。
“我的父親……”他開口,竭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沮喪,“他還在嗎?”
“……我并沒有傷害他的靈魂。”奧伊蘭回答,“如果你問的是這個。至于之後如何,你該問的可不是我。”
眼前除了老法師并沒有其他人。埃德回身,連阿朵拉也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隻有伊斯站在門邊,神情漠然,身後一片月光照不透的黑暗。
“……所以九趾在哪裡?”埃德隻能問奧伊蘭。
奧伊蘭看着他,眼中竟仿佛有一絲同情。
那一瞬間尖銳的寒意如利刃般直刺心底,最後一絲僥幸在耳邊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中灰飛煙滅。埃德不敢回頭,紮向他腰間的短刀觸發了他暗自設下的防禦……和反擊。無形的力量向四周炸開,他的兇口卻也同時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地砸中。
眼前驟然一黑,肋骨如斷裂般疼痛,腥甜的氣息湧上喉間,心髒也似乎再無力跳動——那絕不隻是因為他本能地拒絕接受事實。
他确确實實地受了傷……被他自己的魔法所傷。
轉身時他已經拂去了兇口和後背的傷痛,卻似乎仍無法呼吸。視線中,被巨大的沖擊力直撞到門外的桅杆上的伊斯緩緩站直,唇邊牽起他陌生的弧度。
“你早已經察覺了嗎?”他說,“真是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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