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一點也不像他。”
埃德咬着牙回答。
“你沖過來擁抱我的時候,好像不是這麼想的吧?”
“伊斯”低低地笑着。那依然是伊斯的聲音,隻是調子既柔且細,非得全神貫注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居然還如此擅長演戲……真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
“我也不知道你居然會如此沉不住氣。”埃德冷冷地回應,“你真以為這樣背後的一刀就能擊敗我?”
“擊敗?”“伊斯”搖頭:“我原本也沒想擊敗你……我隻是厭倦了繼續扮演一個幼稚的蠢貨而已。”
無聲的怒吼從埃德心底爆發出來,吐出口的句子卻竭力保持着平靜:“如果你真這麼覺得,一開始又為什麼要扮演一個‘蠢貨’?”
“一時興起。”那人漫不經心地回答,把手伸到了耳後,“我得到了一件還算有趣的東西,難免想試試它用起來如何……”
他從臉和脖子上揭下一層皮來。那東西并不像人皮,倒更像某種爬行動物蛻下的,半透明的灰黑裡泛着點蠟黃的油光,皺巴巴的令人惡心。
像是什麼破殼而出的怪物,那人的身體膨脹起來。他跟伊斯差不多高,身形卻更加魁梧,褐色的頭發剪得極短,毫不在意地暴露出殘缺的左耳。
九趾沃克,黑帆海盜的首領。
他慢條斯理地折起那層皮,随手塞進腰間,也看不出有多麼珍惜。他的眼睛在陰影裡仿佛一片純黑――空空洞洞的黑,連諷刺都像是假的。
埃德用力咬住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的确早就發現這大概并不是伊斯――即使伊斯很可能會有所改變,但他絕不會變成這個人所“扮演”的那樣,仿佛生于黑暗,從不見光明……也并不期盼光明。那些模仿出的别扭和任性都太過僵硬,他在最初的狂喜之後便漸漸心生懷疑,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冒牌的家夥會是九趾。
他的父親都已經在他手裡,他到底有什麼必要再用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面前?隻是為了捉弄他而已嗎?
他對自己的愚蠢幾乎有些絕望――所以,他原本有機會可以抓住九趾來交換裡弗,卻因為遲疑和自大而失去了它嗎?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挫敗地開口。
有好一會兒,九趾隻是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考慮着到底該如何回答――到底如何能得到更多。可他眼中有一種奇異的神情……一種莫名的憤怒,埃德看得出來,卻全然不能理解。
從頭到尾他都掌握着一切,他到底還有什麼可憤怒的呢?因為他讓海盜們失去了怒風之門那樣完美的藏身之地嗎?
埃德隐約覺得似乎并不是那麼簡單。可他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跟這位海盜首領還有過什麼别的糾葛。
“……沃克。”阿朵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們快到了。”
船身微微傾斜。埃德其實知道龍骨号并沒有停留在原地,他們上船後他們便繼續航行。雖然看不見水手,但龍骨号行駛得極穩,穩得他幾乎感覺不到海浪的起伏。可在這一望無際,哪裡看起來都沒什麼區别的海上,到底有什麼事需要某個特定的地方?
“……來吧,‘聖者’。”九趾低聲開口,“你想知道我要什麼……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埃德站着沒動。
“我父親在哪兒?”他問。
九趾攤手:“總之不在這裡。也許你可以抓住我,看看能不能從我的腦子裡挖出你想要的東西?我得提醒你,那恐怕不太容易。”
他無聲地笑起來,那笑容讓埃德渾身發寒:“而你的父親,他恐怕等不了那麼久――你有亡靈書,你該知道我有沒有撒謊。”
他的确沒有撒謊。
埃德已經用最快的速度翻過了整本亡靈書,不求甚解,隻求盡量掌握他最需要的東西。他知道亡靈法師能夠用某種容器――多半是寶石――來收納靈魂,并将其轉化為另一種力量。然而即使不被轉化,脫離了肉體,再頑強的靈魂也遲早會漸漸迷失甚至消散,破碎得再也無法修補。
“……你真的會把他還給我?”他問,聲音裡最後一點強硬也頹然散去。
“或許。”九趾的臉浮在黑暗裡,像一張蒼白的鬼面,笑容都是被勾畫出的生冷,“别再掙紮了,埃德……你知道你沒有别的選擇。就算有,你也做不出來。”
埃德緊閉雙唇,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他仿佛回到一年前維薩城郊外的帳篷裡,站在安特・博弗德的面前……仿佛感受到與那時同樣的憤恨與無力。
可那畢竟已經是一年前。如果到現在他還沒有任何長進,除了自暴自棄獨自承擔一切之外再無計可施……那未免也太過不堪。
他沉默地走出船艙。黑沉沉的海上,風逐漸大了起來,在船帆間嗚嗚作響。翻滾而至的烏雲下,星辰搖搖欲墜,黯淡無光。
夜還很長。
.
疾風掠過海面,推着海浪湧向西方。怒風之門聳立的礁石間,呼嘯的風聲忽高忽低,依舊如鬼哭般尖利地刮擦着人的耳膜,卻似乎失去了幾分往日的氣勢。無望之丘下已經沒有了林立的船桅,岸上堆積的房屋裡空空蕩蕩,再無人聲。
然而再往下,幽暗的深海裡,厚厚的冰牆依舊保護着沉睡的巨龍。埃德用魔法留下的字迹早已消失,泰瑞用力在冰牆上拍拍打打,想方設法地弄出各種動靜,五顔六色的光閃了又閃,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邦布哆哆嗦嗦地漂在一邊,臉白得發青。
他覺得小法師好像快瘋了。
這可實在是難得一見……但這會兒連他都沒了幸災樂禍看熱鬧的心情。
周圍實在太黑。泰瑞弄出的那點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弱得像一層一戳就破的肥皂泡,隻讓他覺得越發的心驚膽戰,唯恐下一刻就被冰冷又沉重的海水壓成個餅。
是他自己死皮賴臉要跟來的,所以他十分努力地堅持了好一會兒。但現在,他覺得如果再堅持下去,他也沒準兒會瘋掉。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扯了扯小法師的衣袖,對着小法師蔫蔫耷拉着的眉眼比比劃劃:
“也許他已經離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