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原本就沒有打算在柯林斯神殿待太久。這座神殿有着特别的意義和地位,但自從斯頓布奇的神殿建起,無論是肖恩還是費利西蒂,都已經很少再回到這裡。那座位于南方的城市,不但有許多他們急于解開的謎,作為魯特格爾權力的中心,也有許多方便之處。何況現在,他們與其他神殿的合作更為緊密,大多數實驗也都在斯頓布奇附近的希安神殿進行,即使有傳送陣,來來回回地跑,也實在沒有什麼必要。
有時埃德會覺得,這座白色的神殿就像克利瑟斯堡……像他們開始一段長長的旅程時留在身後的家園,充滿懷念,永難遺忘,卻終究是漸行漸遠。
這一次離開,他們不會再将柯林斯隐藏在迷霧之中,卻也不能任由它被荒廢在這裡。臨行前幾天,埃德去找肖恩,卻被告知老人又去了聖墓之島。
埃德心生憂慮――這些天裡,肖恩去那裡的次數也未免太多了一點。
他找了過去。果然,肖恩并不在有“黑眼”的那一邊,而是在聖職者們的墓室裡。
埃德找到他時,老人站在昏暗的火光之中,并沒有看着任何一具石棺,隻是筆直地站着,茫然的視線落在虛空之中,一動不動,仿佛他隻是這沉默的墓室裡一具同樣沉默的雕像。
埃德有好一會兒甚至不敢開口叫他,像是擔心他的聲音會驚散了什麼。片刻之後,肖恩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
“當我死去,”他說,“無論我死在哪裡……我希望能回到這裡。”
這裡有他的先輩,他的同伴,他的後輩……他還記得小時候所住的那棟木頭房子,記得他總愛在曠野上飛跑的小妹妹,可這裡才是他的家。
埃德默默點頭。
“有件事你應該知道,”肖恩看了他一眼,藍色眼睛閃着幽冷的光,“我花了許多時間才弄明白,為什麼他們要在柯林斯進行那一場……屠殺。”
他們有過許多猜測,但每一種都有說不通的地方。比如示威――可那些人一直以雇傭兵的身份出現,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被當成莉迪亞的屬下……可莉迪亞否認了這一點,而在這種事情上,她從來都不是敢做不敢認的人。
然後有人猜測是為了削弱神殿的力量。他們在猝不及防之下的确遭到了重創,真正死去的人卻大半是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若非神殿内部出了背叛者……即使神殿内部出了背叛者,從斯頓布奇而來的那群聖職者訓練有素,很快就能組織起反擊,單憑那群“雇傭兵”,能做到的終究有限,何況水神的聖職者分散各地,在柯林斯神殿的其實隻是很少一部分。
當時的情況之所以變得那麼混亂,是因為莉迪亞趁機摸進了聖墓之島,正撞上伊卡伯德,而伊卡伯德在神殿遭到攻擊時誤以為是安特的軍隊沖進了神殿。他并不擅長處理這種事,能夠做出決定的人又全都不在,隻能遵從了肖恩之前的命令――如果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先避開,再伺機而動。
他弄出來的那片迷霧的确讓謹慎的敵人迅速撤退,也阻擋了安特的軍隊,在當時,卻也讓許多聖職者陷入慌亂之中,可就他在這方面的能力而言,他實在已經盡力。在莉迪亞知難而退之後之後他帶走了他能找到的所有人……除了别有用心的雷姆・弗蘭德和被他騙走的索爾茲。
而後他們又回去收斂了逝者的屍體。
伊卡伯德聯系上了布魯克。那時形勢混亂,自己都未能脫身的老牧師讓他帶着那群聖職者藏了起來,而在他們讓埃德知道這件事之前,在憤怒與絕望中失去理智的埃德跑去刺殺安特,又被斯科特帶走,就此消失了好幾個月。
回來時埃德其實已經猜出了大概,肖恩便也從未向他提起這些。
“斯科特……”埃德不由自主地問出口。
斯科特是否事先就知道這件事――自從艾倫提出這樣的懷疑,這始終是紮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你覺得呢?”肖恩聽懂了他沒有出口的問題,卻隻是反問他。
“……他不知道。”埃德回答。
肖恩點了點頭:“他并不知道科帕斯手中握有這樣一支隊伍,他也沒有想到……”
他的視線掠過一具具石棺,然後停留在其中的一具上。
“他來過這裡。”他說。
埃德一驚:“斯科特?!”
他能感知整個神殿的防禦,可他一點也沒有察覺。
“在你來這裡之前。”肖恩說,“我來時……他躺在自己的石棺裡。”
埃德啞然。
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斯科特會做的事……可若他疲憊已極,又無處可去,或許真的會回到這裡。
在最脆弱的那一刻,他或許會希望他早已以水神的騎士的身份,安眠于此地。
“他告訴我,這是他的錯,也是我的錯。”肖恩的聲音低下去,仿佛又聽見斯科特冰冷的質問:
“水神的騎士,何時變得那樣不堪一擊?”
即使遭遇的是突然的襲擊,許多年輕騎士的反應也确實令人失望。在斯科特還活着的時候,即使是剛進入神殿的年輕人,也不至于那樣慌亂無措,連信仰都似乎随之崩潰。
而這的确是肖恩的錯。他讓神殿處于太高的位置之上,即使仍有嚴苛的訓練,年輕人們卻難免在驕傲之中疏于防範――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過會遭到攻擊。
連肖恩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或許是其中最驕傲的。
如今回想他是如何在費利西蒂失蹤的那幾年裡不知不覺地改變,連他自己也為之心驚。
“……他并沒有說錯。”
那一刻老人眼中的疲憊與愧疚讓埃德不忍直視,也難以直視。
“這也是……我的錯。”他說。
他被尊為聖者,卻把自己變成了神殿最大的弱點;他其實在那之前就已經從曾經的普通人的角度看到了神殿的問題所在,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甚至在此後相當長的時間裡滿懷怨憤與懷疑。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肖恩說回最初的問題。
他們抓到了一些人,雖然沒能從那些人口中得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卻到底弄清楚了一件事。
“那次襲擊,被他們稱為‘出鞘’。”老人說。
在此之前,瑟若因和他的隊伍一直隐藏在暗處,從未有過什麼大的行動。那一次的突襲,的确有破壞神殿的威望,削弱神殿的力量的意圖,更多的,卻隻是想試一試,這柄暗藏許久的劍,到底能有多鋒利。
埃德渾身一冷,仿佛凍結的血液又在極度的憤怒之中瞬間沸騰。
那些逝去的生命……就隻是他們用來開刃的嗎?!
這一刻,他隻覺得幾天前那幾個人,死得實在太過輕易。
他腦子裡轟轟地響着一團雜音,像是快要炸開,肖恩的聲音卻仍清楚的傳入其中:
“那群人,除掉幾個用于掩飾身份的真正的雇傭兵,一共二十五個,如今還剩下十一個,再加上握劍的那隻手……埃德,一個,也不要放過。”
埃德重重地點下頭去。
離開時肖恩的視線又一次掃過石棺,突然腳步一頓。
一點畫面從記憶中鑽了出來――或許那時他就察覺了什麼,所以它才能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他轉了方向,大步走向石棺,用力推開其中一個的棺蓋。
埃德不明所以,但還是跑過去幫忙。
那是具空棺……斯科特的空棺,裡面隻放了一柄他從前用過的長劍。
埃德記得迷霧尚未散去時,他曾獨自來到這裡,那時這具空棺的棺蓋是歪的,他覺得有點不對勁,曾經打開看過,那時長劍被歪歪斜斜地扔在了右下角,他沒碰它就把棺蓋拖回了原位。但現在,長劍跑到了右上角的側邊。
如果斯科特曾經躺進來,他動過這柄劍也挺正常?
埃德依然不知道有哪裡不對,但肖恩幾乎一寸寸看過整具石棺,又伸手把劍拿了出來。
“他離開時把棺蓋推了回去。”他說。
這是毫無必要的舉動。而斯特科原本就不是什麼很仔細的人,現在就更不是。
埃德看向那柄劍。長劍與其他聖騎士所用的并沒有什麼不同,它們原本就是由神殿統一鑄造,再根據聖騎士各自的戰鬥風格和需求加以改變,長短寬窄都有些微區别,樣式卻幾乎一模一樣。
肖恩轉過劍柄。劍柄另一邊的正中,嵌了顆藍紫色的寶石。
“這顆寶石有什麼問題嗎?”埃德小聲問。
斯科特并不喜歡這種過于豔麗的顔色。
肖恩搖了搖頭:“這是他們在冒險中得到的,能夠……”
他停了下來,指腹從寶石上拂過,然後側向埃德。
隐約的火光映出寶石上淺淺的紋路,不知是用什麼刻出來的,歪歪扭扭,難以辨認。埃德看了半天,不怎麼确定地開口:“……門?”
那紋路,至少下一半,确實挺像惡魔語中的“門”,上一半那幾條斜線他卻認不出,結合起來,就更不知道是什麼了。
他隻能先牢牢記住。
.
離開聖墓之島,踏上另一邊的湖岸,埃德在寒風中打個哆嗦,不自覺地沿着長廊走到廣場上,腦子裡那些奇怪的線條漸漸扭成一團,越發難以辨認,還讓他有點想吐。
他停下來,看着一片雪白的大地,暫時把腦子清空。
問題當然是要解決的……但他也不想變成羅穆安・韋斯特那樣的瘋子,把自己的腦子折騰出什麼毛病來。
沒站多久,寒風壓下來,撲得他身邊雪霧亂飛,冰龍轟一聲落在他身邊,壓低了脖子看他。
“你又便秘了嗎?”它問。
埃德瞬間黑臉:“我什麼時候便秘過!”
“也對,”冰龍說,“你隻會竄稀。”
這個埃德沒法兒否認,臉頓時又黑了一層。
“你現在挺閑的吧?”冰龍視而不見地問他。
“我很忙!”埃德強調,“我隻是出來透口氣!”
“哦,”冰龍聽而不聞,“那不如來打一架?”
埃德愣了一下,還沒回答就冰龍抓了起來,拎上半空。
“你發什麼瘋!”埃德憤憤地踢腿兒,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好像娜娜,趕緊停了下來,滿心冤屈地叫:“我最近什麼也沒幹呀!”
沒有跟娜裡亞告狀,沒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沒有!
但冰龍就真的隻是單純地想打一架而已。
“我是條龍,”它告訴埃德,“以龍的形态戰鬥時,我才是最強的――也應該是最強的。”
可它越來越熟悉人類的戰鬥方式,卻忘了該如何揮出自己的爪子。
埃德聽懂了。難怪這幾天伊斯幾乎都是在以冰龍的形态到處亂飛……但要找到個能跟它打一架的人,還真是不容易。
這樣的話,埃德倒是不介意陪它打一打。
他們起初還有些小心地彼此試探了一陣兒,畢竟打架他們是亂打過幾次,這樣的切磋卻還是第一次。漸漸熟悉了節奏之後便放開了手,在雪地上打得翻翻滾滾,被法術和龍翼掀起的雪滿天亂飛,聲勢驚人。
這被大雪覆蓋的廣闊平原實在是不錯的戰場,冰龍巨大的身軀不會受到束縛,埃德的法術也不用小心翼翼,打起來幾乎比伊斯和熾翼那一場還要熱鬧。
隻能遠遠旁觀的人什麼也看不清,難免有點緊張。娜裡亞出來眯着眼看了一陣兒,向朋友們擺擺手。
“沒事的。”她說。
如果到現在連打架都還掌握不了分寸……等他們回來再各自揍一頓好了。
當他們累癱在雪地上,埃德的心情卻格外地舒暢,甚至有點遺憾。
等回到斯頓布奇,他們就沒法打得這麼痛快了――這實在是很不錯的解壓方式。
“你施法是挺快,可是跟身體的攻擊配合得不太好。”他拿腳踢踢朋友的肚子。
“你施法也挺快,可是有好多根本沒用。”冰龍噴氣。
他們互相挑剔了一陣兒,然後埃德好奇地問:“你為什麼不用火?”
冰龍沉默了一會兒。
“我覺得,”它說,“永恒之火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它還得再研究研究。
從雪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埃德想起了那個在他腦子裡打了結的符文,随手畫給冰龍看:“你能認得出這個嗎?”
冰龍沉默了好一會兒。
“陽光下的門。”它說。
埃德呆了一下。
“斯科特,”冰龍煩躁地甩甩尾巴,“他畫陽光就是這麼畫的。”
左邊三道,右邊兩道,在中間交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畫,似乎也沒人問過。
埃德低頭。
所以,這刻痕的意思是……陽光下的地獄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