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僵硬地站在一邊,仿佛連靈魂都因恐懼而凍結。
茉伊拉了解那種恐懼。即使斯科特從未傷害過她,不求回報地給予她許多幫助,在她心底,始終藏着同樣的恐懼……她從不曾忘記維薩城那個被血色浸染的夜晚,不曾忘記那個渾身浴血,猶如惡魔般的身影。那時彌漫在空氣中的玫瑰馨香和着濃郁的血腥,萦繞在她所有的噩夢裡。
但如今她的心猶如荒漠,再深的恐懼都失去了意義。
“是人,是鬼……還是神?”她問,語氣裡甚至帶出幾分早在那一晚徹底死去的天真。
她是真的好奇。
她伸出手,試圖碰觸斯科特的臉頰。她的手指冰冷,她想他的血肉大概都有着火焰的溫度,炙熱而無情,會讓她一觸便化為灰燼。
斯科特微微皺眉,側頭避開。
“你該走了。”他說,低下去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卻恍惚多了一點溫柔。
茉伊拉緩緩收回手,莫名地笑了起來。她曾經因為這一點溫柔而迷惑,但現在她終于能明白,那溫柔并不是給她的――那溫柔是對許多年前充滿陽光的記憶的懷念,是對那記憶中尚不曾改變的一點美好的珍惜。
可誰能永遠不變?
“你真是個自私的人啊,斯科特。”她說。
“……是的。”他說,“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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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下,三重塔濃重的黑影沉沉地壓下來,幾乎吞噬了整個洛克堡……卻并不像從前那樣令人感到恐懼和不祥。
從幾個月前開始,這座詭異的高塔似乎漸漸失去了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勢。它黑色的塔身依舊似乎能吸收所有的光線,卻一天比一天更像一顆高聳入雲的巨樹,帶着某種奇異的生機,而不再是從前那被扭曲的魔法之塔。
高塔的陰影下,城堡裡比前幾天多了一些火光和人聲――茉伊拉将帶着剩下的人于後天離開斯頓布奇。這決定有些突然,卻是所有人期待的。
一片忙亂之中,沒有人察覺那個影子一般鑽進三重塔的身影……即使有人發現,也不會阻止。
尼亞輕車熟路地下到塔底,在看見那個意料之外的闖入者時微微一僵,随即輕快地開口:“……好久不見!”
連蹦帶跳地竄下台階時他已經滿臉笑容,帶着恰到好處的好奇。
“你沒有把泰絲和諾威帶回來嗎?”他問,“娜裡亞可擔心啦。”
他掌握着許多消息――他并不介意讓對方知道。即使對方并不回答,他也毫不在意。
他走到男人身邊,順着對方的視線看向他們腳下。那顆被埃德嵌下的寶石已不再是最初的深藍,倒更像是純粹的黑,細碎的星光流轉其中,卻比之前更加璀璨奪目。
“它變深啦。”尼亞說,“就像之前那顆紅寶石一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斯科特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嗎?”他問。
尼亞的心突地一跳,不輕不重。
沉默片刻,他翹起的唇邊綻出狡黠的笑容。
“埃德擁有了這座塔,”他反問,“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不是你阻隔他與三重塔之間的聯系的理由。”斯科特平靜地直視着他,“是好還是壞……該由埃德自己決定。”
尼亞嗤地一笑:“如果‘得到’這座塔的是伊斯,你也會這麼覺得嗎?”
斯科特沒有回答。
“你這麼偏心,埃德知道嗎?”
尼亞乘勝追擊,指責得理直氣壯,“他那麼相信你,你不覺得慚愧嗎?”
“……他也相信你。”
尼亞閉上了嘴。
“無論你用了什麼方法……解除它。”斯科特說。
那更像是個命令。尼亞挑了挑眉,怒氣勃然而生。
他壓抑得太久,以至于那怒火不受控制地掀翻了他該有的謹慎,帶着洶湧的惡意沖口而出:“我或許别有所圖,但我可以保證一定能讓他們活下去……你呢?”
“活着……并不是最重要的。”斯科特回答。
“那當然是最重要的!!”尼亞低聲咆哮,“連你都不能放棄的東西,憑什麼讓他們放棄?!”
“……我可以放棄。”
“晚了!”尼亞吼回去,“十幾年前你死的時候,就該幹幹脆脆地死個徹底!……”
他猛地停了下來,難以相信他真的說出了口,帶着連他自己都幾乎沒有意識到,那麼強烈的怨恨。
“可正如你所說……已經晚了。”斯科特的語氣卻依舊平靜得讓他咬牙切齒,“我可以再死一次,但不能死得毫無意義。”
“為了那點‘意義’,你要拖着你的外甥和弟弟一起陪葬嗎?”尼亞冷笑。
“如果他們足夠強大……并不是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如果不夠強,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嗎?”
“……尼亞,你知道你在強詞奪理。”
“沒錯,那又怎樣?”
斯科特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無奈已經是他由始至終唯一流露出的一點情緒。
尼亞并不相信他真的割裂了自己的靈魂――殘缺的靈魂是脆弱的,他不會不知道。他大概是用某種方法壓抑了自己總是過于強烈的情緒,說不定還真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半精靈牧師出的主意……他本該能夠理解,他本該好好利用這個……
可他受夠了自己臉上虛假的笑意。
他實在很想痛痛快快地鬧上一場。但當斯科特沉默地拔劍出鞘,他還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要殺了我嗎?”他喃喃地問。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斯科特淡淡地回答。
最簡單的……辦法。
尼亞怔怔地發了好一會兒呆。他恍惚能聽見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他曾經那麼珍惜的東西,美好得像是幻覺,遙遠得像是他從不曾真正擁有。
他變回了那個無依無靠,也無牽無挂的孤兒,變回徘徊在地獄裡的孤魂,受盡折磨,無處可去。
這樣也好……他再也無所畏懼。
“我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呢,斯科特。”他說,嘴角彎彎,笑得冰冷又恣意,“而我一點……也不想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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