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時間異常平靜地過去。當第二天正午的陽光落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在陰暗的角落裡始終緊繃着神經的守衛,都多少有點昏昏欲睡。
戰鬥在一瞬間發生,又無聲無息地結束。埃德走進那片小小的空地,面對唯一剩下的敵人時,仍有種不祥的預感。
年邁的法師垂頭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仿佛已沉沉睡去,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出現。埃德、斯托貝爾和柯瑞爾,卻幾乎同時停下了了腳步。
漫長的沉默之後,是斯托貝爾向前踏出了一步。
“……卡馬克大人。”他低聲叫道。
拉斯洛・卡馬克,西塔之主。從進入大法師塔到現在,他對他的稱呼始終如此生疏,即使他們擁有同一個老師……而桑托也從不曾糾正過他。
在塔中他們從來形同陌路。但在确定他的背叛時,斯托貝爾仍感覺到難言的苦澀和憤怒――桑托的聲名不該如此被玷污。
他甯可他死了,甯可他真的化為了西塔塔底的灰燼。為了保留魔法之力而孤注一擲,罔顧他人的生命,固然貪婪而自私,卻也多少情有可原。可利用這一切,奪取大法師塔的力量,甚至幾乎摧毀整個大法師塔……他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
他必須得知道答案。
卡馬克擡起頭來,蒼白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裡仿佛浮在半空,說不出的詭異――就像他臉上充滿諷刺的笑容。
在斯托貝爾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笑過。
“為了追尋真理。”他回答。
這空洞的理由讓斯托貝爾愈發憤懑,即使明知他該冷靜面對。
“‘平衡’。”在他開口之前,卡馬克以一種怪異的腔調繼續下去,“幾十年的時間裡你将此奉為圭臬,因為桑托讓你相信如此……讓你相信‘平衡’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規則――可你知道嗎?那個口口聲聲平衡之道,最堅決地要杜絕死靈法術的人,比大法師塔所驅逐和懲罰的任何一個涉足黑暗之力的法師,都更擅長死靈法術――并不是像維羅納那樣在衰老和死亡的陰影下才開始研究……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掌握其中的秘密。”
他的聲音在微微地發着抖,像是過于激動……至少,斯托貝爾也從來沒有聽到他說過這麼多話。
“‘為了追尋真理’。”他說,“這就是那時他給我的理由。”
“……是否的确如此,難道你看不見嗎?”斯托貝爾終于按捺不住地開口,“他或許的确研究過死靈法術……但他以此傷害過他人嗎?他發現了其中的危險之處,因此才想要杜絕……又有什麼不對?!”
他知道自己過于沖動……他不該像年輕人那樣如此輕易被挑起怒火。可即使已被時間磨砺得足夠圓滑和沉穩,在他心底,有些東西永遠不容亵渎。
“那的确是不對的。”卡馬克緩緩地搖頭,“他原本可以找到真理……他原本可以抓住這個世界的本源,他原本可以突破所有的規則,成為另一種存在……可他放棄了這些,他放棄了他的真理,他怯懦地退回原處,像常人一樣衰老腐朽,灰飛煙滅……他背叛了他自己,而我沒有。”
斯托貝爾皺眉――他們所說的……他們所在意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柯瑞爾好奇地盯着老法師的光頭,手心裡卻已經扣了一枚小小的匕首,“你是個死靈法師?我還以為你是耐瑟斯的牧師。”
“神是法師還是牧師?”老法師回答,“我不需要那些畫地為牢的稱呼。”
“……你現在就把自己當成神是不是也太早了一點?”柯瑞爾忍不住諷刺。
卡馬克的視線卻落在一言不發的埃德身上。那眼神冰冷又粘膩,像某種冷血的動物……像蛇。
埃德渾身發毛地反應過來,他曾經有過相同的感覺――在波蘭蒂圖書館的地底,面對那條看不見的蛇的時候。
“說起來,你又是什麼呢?”老法師低聲問他,然後自顧自地笑起來。
“……維羅納大師在哪兒?”埃德開口問道。他還記得他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即使那不過是個誘餌。
“他就在這裡啊。”卡馬克輕聲回答。
埃德毛骨悚然地瞪着他――他指的分明是自己的身體。
……也許他袍子裡藏了什麼寶石?
他心懷僥幸地想着,拒絕承認另一種可能,沉悶的空氣卻已經響起尖銳的風聲。
柯瑞爾的匕首脫手而出,紮向卡馬克的左臂。即使站在老法師的身後,他也能察覺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左手裡藏了東西。
斯托貝爾比埃德更快地出手,早已準備好的法術能解除卡馬克的防禦……可他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防禦。
匕首毫無阻礙地紮在老法師的手肘,他卻隻是不停地笑着,笑得渾身發抖。他發皺的皮膚在顫抖中迅速地枯萎下去,原本粗大的骨架發出可怕的悶響,像被一寸寸壓碎般收縮。埃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皮膚蛇蛻般從頭頂裂開,随着空蕩蕩的袍子一起滑落下去,看着那原本屬于人類的身體如蠟燭般融化……終于忍不住閉了閉眼,拼命控制住嘔吐的欲望。
“……不是我。”連柯瑞爾的聲音聽起來都有幾分虛弱。
他的匕首可沒這麼厲害。
唯一能冷靜地睜着眼睛看到底的是斯托貝爾。當了幾十年法師,他看過比這更惡心的東西,也沒有精靈那麼纖細的神經。
他用手杖輕敲地面。木質的手杖發出金屬般铿锵的聲音,讓已經冒出一身冷汗的埃德努力集中了精神。
“……他把自己當成了祭品。”他從發幹的喉嚨裡擠出這句話,依然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圖的什麼――所以法師真的多半是瘋子嗎?!
被喚醒的永恒之杖發出柔和的光芒。然而即使是它,也無法照亮這片幽暗之地……無法照亮從老法師已經徹底消失的地方湧出的,宛若實質的黑暗。
那黑暗湧動着,向四面伸展,又在永恒之杖設下的屏障之内收縮起來,扭曲着,盤旋着,在漸漸淡化消失之前,隐約現出埃德預料之中的形體。
埃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想變成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