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指望什麼。”
冰龍回答得平靜又坦率,“隻不過,我還不想死——我也不希望我的朋友死去。即使不自量力,也總得掙紮一下……這樣,有什麼不對嗎?如果照你所說,該滅就滅,該死就死……你一開始又為什麼不肯放棄這個世界?”
星燿再一次沉默下來。
冰冷的怒氣依舊環繞在身邊,如暗流洶湧。埃德偷偷地拍拍兇口,安撫自己忽上忽上跳得疲憊不堪的心髒。或許隻是無意……但星燿多變的情緒有着極強的影響力,他隻勉強能抵抗,伊斯卻似乎已經能夠擺脫。
那坐在岩石上的小女孩兒,臉上的神情變個不停,一時複雜難言,一時生動無比,一時空洞漠然……看起來很有些詭異。仿佛她也有不止一個靈魂,正彼此糾纏着打成一團。
埃德想了想,覺得那實在是很有可能。她是偉大的創造者,卻也曾是一棵樹,一條龍,一隻兔子,一個人,甚至更多不同的生物……當每一段生命的記憶回到她的靈魂之中,總會留下一點痕迹。而無數的痕迹,難道不會改變那原本的色彩?
千萬年的時間,她獨自躺在這裡,躺在她無盡的夢中,經曆一次次誕生與死亡,感受所有喜怒哀樂卻什麼都無法改變……那絕不隻是“有趣”兩個字就能夠形容的。
她沒有發瘋已經很不錯了,隻是有點反複無常,又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
埃德默默看向那岩石與白骨交纏的山峰。他相信在那雜亂的痕迹之下還有什麼是不曾改變,也不會改變的。她給了他們這個世界,守護着它卻幾乎無人知曉,直到現在也沒有絲毫後悔……也許她會覺得這隻不過是為了她自己,但并不意味着他們不需要感激。
“……你還願意聽一聽我們的故事嗎?”他輕聲開口,“雖然也許并不比你自己的故事精彩……可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獨一無二的,不是嗎?”
星燿安靜地看着他,嘴角牽出一絲輕蔑與嘲諷,眼中卻帶着寬容與悲憫。
“我們的确需要幫助。”埃德索性承認,“但來到這裡真的隻是個意外……一個幸運的意外。如你所說,如果我們的故事能讓你滿意,請告訴我們如何離開。除此之外,我們不會再有任何奢求……可以嗎?”
星燿依舊沉默着。但那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神明漸漸隐去,顯露出另一個靈魂的單純與好奇。
她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自己的小裙子,像是堵着氣不肯服輸時終于找到了可以放下驕傲的借口,矜持地點點頭。
“我聽着呢。”她說。
.
這故事在冰龍聽來實在冗長。埃德甚至把他們小時候的事都翻了出來——他們如何相識,如何成為朋友,如何開始那一次愚蠢又失敗的冒險,如何知道它其實是一條龍……
它起初很有些不耐煩,他們并沒有那麼多時間可浪費。但看着似乎樂在其中的埃德和星燿,它隻能保持沉默。
也許埃德會比它更清楚要如何對付一條龍……他當然比它更清楚要如何對付一條龍。
而巨龍與巨龍之間,從來無法相容。
它心不在焉地聽着,卻漸漸想起許多它以為已經遺忘的東西。它想起地底那條奔騰的暗河,想起它抱着娜裡亞試圖讓她快要凍僵的身體溫暖起來……它想起拜厄?揚黑色的眼睛,也曾有不見一絲陰冷與仇恨的明亮。它想起極北冰原夏季無邊的花海,想起瑪蒂爾達,那個因它而死的女孩兒總是驚恐地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瞪大的眼睛和離開時那一點怯生生卻帶着暖意的笑,想起那幾個野蠻人小孩身上臭烘烘又暖乎乎的味道……
它想起許多細碎又美好的東西,即使悲傷都帶着難以舍棄的溫度。因為埃德總是更喜歡描述那些……而所有的痛苦與絕望,憤怒與不甘,便都隻是燦爛陽光下的陰影,存在,卻從來不是全部。
他們真的已經很努力地活着,很努力地想要活得更好一點。他們還有那麼多更美好的希望……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
“……然後,我們找到了你。”埃德說。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擡起手,手心的骰子瑩白如雪,淺藍色的刻痕蜿蜒其上,每一筆都仿佛隐含着難以形容的力量。
“抱歉,忘了還給你。”他說。
星燿茫然地掃了那顆骰子一眼,似乎還沒有從他的故事裡回過神來。
“送給你啦。”她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是我做來跟那些‘神’們玩遊戲的東西,為了防止作弊,大家都放了一點點靈魂的碎片進去……嗯,如果你要跟人打賭什麼的,用這個最好不過啦,絕對公平,誰輸了都沒辦法反悔!”
埃德張開嘴,又閉上,覺得他似乎也沒有必要拒絕。
他以為是這顆骰子喚醒了星燿,但顯然,對她而言,這東西根本不重要。
“那麼,”他說,“我們……”
可以離開了嗎?
星燿深深地看他一眼。
“你真的……不想要其他什麼了嗎?”她問。
“我們其實已經得到了很多啦。”埃德回答,“你已經告訴了我們很多。”
星燿又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地撅起嘴來。
她似乎又不高興了……然而埃德實在猜不出她到底又為什麼不高興。
“而且,”他想了想,決定還是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念頭也說出來,“我覺得,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會幫我們的。”
星燿一臉不屑地斜眼看他:“你的故事是講得不錯啦,可也沒那麼值錢呀!”
“可是,你喜歡我們呀。”埃德厚着臉皮把話說完。
星燿瞪大了眼睛,眼中那一點驚訝與不悅,漸漸化成滿滿的笑意,溢得到處都是。
她放聲大笑,笑得渾身發抖。埃德已經握在手心的骰子跳出來,跳到她的手中。她用力地對着骰子吹了一口氣,又笑嘻嘻地扔回給他。
“那麼,走吧。”她說,“往上飛,飛到星空的另一邊,就是從世界邊緣落下的海水,逆着水流往上,再往上……隻要能飛得出去,你們,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