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傑爾捧着“禮物”回來的時候,伊斯才剛剛講到那些白色的小魚。他試圖将曾經把如此珍貴的魚烤來吃掉的寇米特當時臉上近乎驚恐的神情當成個笑話講出來,但他幹癟貧乏的語言并不能完成這個任務,這讓他惱怒又疑惑――他平常說話明明也沒什麼問題,對諷刺的藝術更是無師自通,得心應手,為什麼這種時候,反而越想好好講個故事就越找不到詞兒,甚至大腦裡漸漸一片空白呢?
及時出現、讓他不至于陷入窘迫的牧師得到了意料之外的、過于熱切的注視,腳步都不自覺地微微一頓,才走過去,将手中長長的木盒送到伊斯的面前。
黑沉沉的烏木盒看起來極為樸素,簡單打磨過的表面溫潤光滑,但無論是木材本身的價值,還是那秘銀制成的鎖扣,都彰顯着它的珍貴。與之沉穩低調的風格相比,放置其中的東西就華麗得太過張揚。
那是一把劍鞘,精金打造,紋如龍鱗,又如火焰,嵌滿各色寶石,其中最大的一顆殷紅如血,照得伊斯的眼睛裡都泛出血光。
毋庸置疑的,炎龍的審美。
如果不是這長度太過熟悉,伊斯恐怕會忍不住嗤之以鼻。
他抓起劍鞘,看向奈傑爾,眼中的驚異漸漸凍結成疑忌。埃德的反應卻比平常要慢了一拍,直到察覺氣氛越來越不對勁,才意識到這份禮物的特别之處。
伊斯手中,的确有一柄劍恰好能插進這劍鞘裡。
――阿克頓之劍。
他在驚訝之中努力回想。這本該是個秘密,除了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和親人之外,沒人知道一條冰龍擁有這強大卻危險的武器……但再仔細想想,能夠猜到的人其實也不少,在伯蘭蒂圖書館的地底對付冥蛇和安特的時候,伊斯甚至還肆無忌憚地使用過它……
他微微張開的嘴又緩緩閉上,感覺難以描述的懊惱和狼狽,甚至開始忐忑地反省,到底有多少他以為還是“秘密”的事,其實早就已經為人所知。畢竟,他們顯然并不擅長“保守秘密”。
“‘好的武器需要好的保護’。”奈傑爾将兩個年輕人豐富多彩的神情收入眼中,永遠耷拉的眼角紋絲不動,“大祭司是這麼說的。”
在埃德聽來這當然是善意的提醒,在伊斯耳中這卻更像是隐含威脅。下意識地互看一眼之後,他們默契地将各自不同的理解放在一邊,由埃德開口,真誠又禮貌地向奈傑爾表示了感謝,别的一個字也沒有多說,仿佛這珍貴的禮物并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新任的大祭司也不沒有多問。披上這身織着金線的沉重白袍,他的話和表情都比從前更少,那曾經隐約能從常把人噎個半死的大實話和眉毛挑起時的微妙弧度裡透出的、并不像他的臉那麼陰沉無聊的本性,都像是被封在了冰層之下,又像是,他也給自己套上了看不見的劍鞘,隐去所有鋒芒。
埃德感覺到微微的遺憾,卻也能理解他所背負的重壓。
“需要我的時候,請盡管開口。”他說。
即使沒有拉瓦爾的囑托……即使那位老人沒有将安都赫神殿最大的秘密展露在他眼前,他其實也很願意給予奈傑爾任何他力所能及的幫助。但現在他已漸漸明白,拉瓦爾那看似毫無必要的舉動,事實上也給了他更多進退的餘地。
離開時他向奈傑爾深深低頭,那并不隻是因為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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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站在神殿門外,看着埃德和伊斯的背影逐漸遠去,奈傑爾的眉毛開始慢慢地往上挑。
在他臉上,這就已經是最接近“笑”的表情。
年輕的聖者,和……年幼的冰龍,被忌憚也被期待的強大力量,直到現在仍如此單純易懂,也不知道是該放心,還是該憂心。好在,會生出這種煩惱的并不是隻有他……所以應該也用不着他去解決。
畢竟,他既不是最老的,也不是最強的,還背負着各種懷疑。
心安理得地為自己減輕了負擔,“不高興祭司”撫了撫過重的白袍,挺直肩背,走回他自己的戰場。
那些因為他過快且無視一切反對的行動而措手不及,又被他晾了整整一天的人,應該,就要按捺不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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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敲響,暮色卻并未退去。
在太陽升起的時間越來越捉摸不定時,剛剛歸來的城主大人就發出了命令,像斯頓布奇一樣,在固定的時間敲響鐘聲,讓人們能夠正常地起居生活。
這樣的“正常”似乎有點自欺欺人,但确确實實能夠讓浮動的人心安定許多。伊斯和埃德并肩走在開始蘇醒的街道上,在各種漸起的細碎聲響的遮掩中,低聲問他的朋友:“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他其實也并沒有那麼急,隻是不喜歡埃德像個遊魂一樣飄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不管他們是什麼意思,我覺得,按我們自己想要的意思來理解就好了。”埃德說,“那是件禮物,就把它當成值得珍惜的禮物不好嗎?”
“……好吧。”伊斯說。
埃德驚訝地瞥他一眼。他固然是在努力用伊斯能夠接受的方式來解釋拉瓦爾的這份饋贈,卻也沒想到伊斯能接受得這麼容易,甚至有點迫不及待的感覺。
“那劍鞘,應該有些别的用處。”他說,“拉瓦爾大人……不會隻是為了表示‘我知道這件事’,就特意這樣把它送給你。”
“或許吧。”伊斯說,有點勉強,但也沒有太過抗拒。
“我們得找個地方再仔細看看……你到底把它放在了哪兒?”埃德問。再神思不定他也沒法兒忘記伊斯把整個木盒往背後一插,那麼長個盒子就突然完全消失的那一幕。
“一個巨龍獨有的空間。”伊斯回答,“不大,隻能塞點小東西。”
埃德沉默了一會兒。
他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他之前也問過,但并沒有得到答案。而這一次,他其實隻是随口一問,并沒有很認真地想知道……
今天的伊斯・克利瑟斯,脾氣似乎格外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