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呆呆地坐在一棵灰白的樹下。
事實上,他幾乎是半陷在樹幹裡……就像他同樣半陷入灰白的地面。
這個世界隻有一片無盡的灰白。
那不是霧,霧的邊緣不會如此清晰。眼前所有的一切――無生命的一切,都還保留着自己原本的形體。石砌的小樓整齊地立在街道兩旁,街尾的大樹向四面伸展開嶙峋的枯枝。廣場中心的噴泉沒了水,精巧華美的雕像沉默地保持着歡樂的姿勢,在連風聲都沒有的死寂之中,看起來分外詭異。
噴泉周圍,有面目模糊的影子飄來飄去,走走停停,像迷失了方向的靈魂……也許過不了多久,他也會變成那樣的東西。
向東不遠處,地面向下陷出一個巨大的空洞――那是他爬出來的地方。
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了這裡。
他記得他獨自走進下水道的最深處,他記得黑暗迎面而來。他感覺到了危險,他也做好了準備……然後,轉瞬間天塌地陷,仿佛整個世界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醒來時他就躺在那個空洞裡,像陷在灰白色的霧氣中……可那不是霧。霧會飄散,會消失,可那灰白仿佛一半是實質,一半是虛無的影子。
起初他以為這是個夢,或是他的靈魂陷入了某個幻境。可他手中還緊握着凱勒布瑞恩的手杖……那觸感在這個什麼都不太真實的世界裡實在真實得難以無視,就像他割在自己手臂上傷口一樣。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那個大坑裡爬出來。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所能依靠的隻有他并不怎麼結實的肌肉。而空氣稀薄得像是根本不存在,腳下踩到的跟他能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即使他摔下去,也像是摔在軟膩的淤泥裡,怎麼摔也沒有受傷。
當他躺在地面上竭盡全力地呼吸,兇口劇烈的疼痛終于讓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是整個人落進了另一個世界,無論它是幻境還是真實。
他試着探索周圍,卻越走越心驚――這分明是斯頓布奇。
一個灰白的、沒有生命的斯頓布奇。
連天空都是一片灰白……隻是更深一些,像風雨欲來時的鉛灰,但如果密布其上的是雲,那雲也是死的,仿佛塗在畫布上的顔色,陰冷,絕望,一動不動。
他茫然地轉來轉去,不知道轉了多久。他去過了水神神殿,去過了鹦鹉螺号,去過了辛格爾家的宅邸……
他唯獨不敢去的是有娜裡亞在的那個家。他害怕推門而入時會看到一個依然在窗邊等着他的……灰白色的影子。
他拒絕相信,但這似乎越來越像是事實――這就是他的世界。
它已經毀滅,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不在這裡的時候。它失去了任何一種屏障,被虛無之海所吞噬,它所殘留的隻有這一片無生無死的灰白,卻隻有他被獨自留了下來。
他甚至懷疑是他的失敗放出了什麼,才導緻這樣的結果……他根本不該獨自走進下水道。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再也走不下去。
他坐了下來,茫然地縮成一團,緊緊地抱着凱勒布瑞恩的手杖,即使它再也不能回應他的呼喚。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甚至拒絕思考。他終于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望――這一刻他心中甚至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
就隻是……什麼也沒有。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又或者其實隻有一小會兒。時間的流逝已毫無意義……在他已經徹底失去一切的時候。
他把臉埋在雙臂裡,指尖卻在兇口觸到一點冰冷――那是分開時娜裡亞給他别上的兇針,那隻小小的銀鳥。
他的嘴唇不自覺地蠕動着。他可以呼喚伊斯,他記得附在這兇針上的魔法能穿越任何空間……可他不敢。
如果連這樣的呼喚也得不到回應,他還不如立刻就死在這裡。
可現在……他到底還沒死。
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也許他終究會失去所有的記憶,可至少現在還沒有……至少現在,他還記得柯林斯神殿的迷霧裡,那個給他别上這隻銀鳥女孩兒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用從未有過的嚴厲的語氣告訴過他:“不管你是要繼續往前走還是往後退都好……坐在這裡可不會有任何用處!”
坐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用處。
至少,有個地方他還沒有去……即使在那裡能找到的或許隻有更深的絕望。
洛克堡位于斯頓布奇的最高處,陡峭的山坡上依舊有整齊的石階,但每一步都踏不到實處的感覺,和得拼命才能吸進肺裡的一點空氣,讓這原本并不長的路程變得異常艱難。
埃德幾乎是四肢着地地爬進了洛克堡,但反正現在也不會有誰來嘲笑他的狼狽。
三重塔已經塌了,就像他在遠處所看到的那樣。他盯着那灰白的殘骸看了好一陣兒,心底終于升起一點微弱的希望。
這座塔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攔腰撞斷的,底層還頑強地保持着完整……但這是從前的三重塔――扭曲的,緊貼在一起的三重塔。沒有分開,沒有被改變。
這不是……這不是他的世界!
這一點希望重新将力量注入埃德快要散架的身體。他試着撞開門進入塔内,疑惑着在這種情形下它居然還卡得那麼死……然後就整個兒滾了進去。
門内依然一片灰白,卻更證實了他的猜測――這是被改變之前的三重塔。迎接他的不是四壁的雕像,而是高到天花闆的書架。散落的書籍堆了一地,就像他曾經在這裡看見的一樣。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像是時間之河在某處分了岔,流向兩種不同的結果。
最好是這樣。
他想着,幾乎想要向誰祈禱――最好是這樣。
無論他要承受怎樣的後果,至少這意味着他還有機會。
在交相襲來的希望與絕望之中,他聽見一聲歎息……仿佛是從他自己靈魂的深處,幽幽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