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重的手抄本被猛砸向書架,卻在撞上去之前驟停在半空,像隻輕盈靈活的小鳥一樣轉了個方向,悠然飄回自己的位置,皮面上鑲嵌的蛋白石閃出一點微光,活像是翻了個傲慢又不屑的白眼。
伊斯陰沉地瞪着它慢悠悠自行插回書架,手指動了又動,才壓下沖過去把它撕個粉碎的沖動。
跟一本無知無覺、隻是被魔法控制着的書計較……他還沒有那麼幼稚。
他向後靠在書架上,又立刻坐直,倒不是因為硬邦邦的書脊咯得他生痛,而是因為……從前他這麼做的時候,因格利斯總會有意無意地看他一眼。
他扭了扭發僵的肩膀,擡頭看向天花闆。
天花闆很高……可對一條龍而言,依然太過逼仄。
他的右手在地上摸索着,五指敲出奇怪的節奏。雖然看起來毫無異樣,這片地闆下藏着的卻是構造整個空間的基礎――一塊巨大的、天然長成了心髒形狀的紫水晶原礦。
他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也不是一點收獲都沒有的……他隻是擔心他已經待得太久。
門能打開的時候,這個空間裡時間的流逝與門外的世界是一樣的。但當它被這樣封閉起來……他什麼也無法确定。
光從地闆下浸出,如有生命般飛向四方,點亮無數光點,看上去就像小小的一片星空。細細的光線顫抖着從一點流像另一點,彼此連接交錯,支撐起整個空間。
精巧,複雜,卻并不是無懈可擊。
伊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吹開粘到唇邊的一絲頭發。這裡隻有他,所以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袒露自己所有的情緒――他是真的有點……無計可施。
破壞是最簡單的,但那很有可能讓他自己也随着坍塌的空間一起毀滅。因格利斯原本留下的連接外界――連接遠志谷的通道已經被徹底抹去,他必須找到另一個足夠明确而牢固的聯系才能再次連接到原本的世界。那需要時間、力量……和材料。
前兩者他還可以耐着性子努力一下,最後一樣……被關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他要到哪裡去找那本見鬼的《時間與空間的悖論》裡所說的見鬼的影蜘絲之類的即使在原本那個世界裡也很難找到的玩意兒?!
更何況他還是條龍……他進出任何空間都比人類更難。
一想到有可能會被永遠禁锢在這裡,他都會有種咆哮着毀掉一切的沖動。可是……或許還有人在等他。
他們或許已經知道了他的處境,或許正在想方設法地找到他。雖然白鴉的确不好對付,穆德……也很不好對付,但如果斯科特也能……
斯科特說不定更希望他能乖乖地待在這裡,直到一切結束。
他用雙手捂住臉,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他才不會讓他……讓他們這麼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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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室裡永遠有光,也有食物與水。伊斯隻能猜測那個老法師或許曾經考慮過把自己封閉在這個絕對安甯的空間,獨自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努力集中精神尋找脫身之法,然而沒有了日與夜的輪替,時間變得難以計算,絕對的寂靜也漸漸讓他無法忍受。每一次,當焦躁……甚至恐懼,難以控制地從心底湧出,他都會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幻想自己躺在冰冷的深海……躺在他所誕生的那個冰湖的湖底。他能以絕對的意志将他充滿憤怒的本能壓在最深的黑暗裡,就不會輸在這種時候。
他最大的敵人,其實從來都是他自己。
但他的意識不可避免地開始有些恍惚。某一天……某一刻,當一點銀光閃爍在他眼前,他竟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來,那是他送給娜裡亞和埃德的銀鳥化出的幻影。
不,現在隻有娜裡亞擁有這個了,埃德已經弄丢了他那個……但無論兇針在誰手中,能召喚他的隻有他們兩個――他用血刻下了印記。
他扔開書跳了起來,看這那隻銀色光霧凝聚而成的小鳥疾飛向圖書室的一角,心髒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
那是因為憂慮……也是因為興奮。
他怎麼就忘了這個?――一定是因為娜裡亞和埃德總是不肯用它的緣故。它能穿越任何空間……它也是他們之間,難以切斷的聯系。
而它本身就是魔法,他隻需要追溯它的源頭就能打開通道……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棒!
他伸出手,将那隻銀色的小鳥籠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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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脫離那個空間花了比預料之中更長的時間。
驟然撲入眼中的灰白讓伊斯愣了楞。有一瞬間他以為那是雪,他以為他在圖書室裡困得太久,秋天已經過去,冰雪已經降臨……
然後他意識到,那并不是雪――它不冷,也不熱。
整個世界就是灰白的,像冷卻的灰燼……像霧霭凝成,卻沒有霧的輕盈與流動。
這個世界是死的。
他惶然四顧,很快便認出了幾乎完全變成廢墟的洛克堡,和隻剩了半截的三重塔――連它都已失去了原本的顔色。
他向前踏出一步,因為腳下怪異的觸感而險些栽倒,腦子卻裡一片空白。
……所以,他回來得太晚了嗎?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嗎?那隻飛到他眼前,被他視為希望的銀色光鳥……隻不過是他的朋友最後的求救嗎?
他該覺得悲傷……覺得憤怒或自責,可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看起來太不真實,反而像是有層霧隔絕了所有的情緒,讓他感覺不到。他想他是冷靜的,他也應該冷靜……可他的腦子和心跳都像是被凍住了,他全然無法思考。
銀色小鳥飛去又飛回,在這凝滞的世界裡劃出明亮的軌迹。
他猛然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跟着它,跑向三重塔後。
似乎是從三重塔上崩塌的巨石壓碎了洛克堡的西牆,又順着山坡一路滾落下去,周圍一片狼藉,地面滿是大大小小的坑洞和倒卧的樹木,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直到接近斯頓布奇西城區的城牆――接近耐瑟斯神殿的位置,伊斯在終于在鋪天蓋地的灰白之中看見一點不同的顔色。
他看見埃德站在一片殘骸之中,深藍色的襯衣似乎也已開始泛灰,原本灰白的頭發融入四周,讓他看起來仿佛隻是個吹口氣便會散開的幻影。
“……埃德!”
他開口叫道,繃緊的聲線像快要斷掉的琴弦。
過了好一會兒,埃德才回過頭來,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裡似乎也隻剩了一片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