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根本沒砸到安克蘭,隻是停留在半空,然後滴溜溜地轉了起來。
安克蘭緩緩回頭,神情中似乎又有一絲驚訝。
“記得嗎?”埃德微笑,聲線卻緊繃,“我們之間,還有一場遊戲……并沒有結束。”
精靈眯眼看着造物者之骰。那确确實實是造物者做出的骰子,而那位造物者是條非常、非常任性,還很霸道的龍,由她開始的遊戲,必須由她才能結束,凡是答應了參與遊戲的,絕不允許中途後悔退出。
由埃德開始的這一場遊戲,也隻能由埃德中斷,而在他要求繼續時,就算是安克蘭也無法拒絕。
這個兩方輪流講故事的遊戲其實根本沒有輸赢,可埃德原本也不在乎輸赢……他隻是想要在必要的時候拖住他。
精靈緩緩笑了起來,笑得埃德渾身發毛。
他以為是自己設計了安克蘭……現在卻又恍惚覺得,是安克蘭故意讓他設計了他。
他呆呆的,被自己繞得有點暈,隻看見安克蘭慢悠悠走過來,十分随意地往地上一坐。
“既然如此……”他說,“我記得,好像是輪到我了吧?”
那種“被設計”的感覺更加強烈,但此刻,埃德也隻能硬着頭皮裝出一副冷靜的樣子,無視周圍不知由誰再次開始的混戰,也坐了下來。
他們身周仿佛有無形的屏障,将他們與周圍的混亂隔絕開來,無論怎樣的法術都無法波及,直至遊戲結束。
埃德原本以為,至少遊戲的主動權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此刻,他看着安克蘭眼底那點難得的笑意,感覺很有些不妙。
“我來講一個……”精靈說,“一個時間旅行者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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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天空是陰沉的暗紫。
可這會兒沒誰有空在意天空是什麼顔色,或它們的神心情有多麼糟糕。幾乎每一個城市裡都有戰鬥在發生,一些城市連屏障都已破碎,原本無法進入的小惡魔們如成群的老鼠般湧上街道,開始它們的狂歡。
大地震顫,仿佛随時都會塌陷下去,但這樣的震動,它們早已習慣。
曼妮莎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個世界的傳說中,據說差點毀滅了天地的巨人與諸神之戰。
當一位同伴踉跄着後退,仰天倒下,巨大的身軀壓在潘吉亞周圍黑色的森林上,劇烈的震動讓每一個還需要用雙腳站立在大地上的惡魔都暫時停止了戰鬥,努力保持平衡,而飛得不夠高的惡魔也因為沖擊而生的氣浪而歪歪扭扭……如果有成千上萬的巨人同時戰鬥,的确能毀滅整個世界。
此時她的同伴已經倒下了兩個,隻剩三個。它們傷痕累累,甚至肢體殘缺,卻始終沉默地戰鬥着,沒有半點要後退的意思。
以這樣巨大的身體來對付列烏斯其實不甚方便,感覺像是一群人在抓一隻鳥,可如果他們不恢複原本的形體,或許連列烏斯的一擊都接不下,更無法對其他惡魔的攻擊都置之不理。
飄在黑焰裡的神明神情淡然,毫發無傷。當暗紫天空突然又絲絲縷縷的光芒如雨般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烏黑的唇邊露出一點難得的笑。
“曼妮莎,”他開口,“現在停手,我或許,還能給你們一個……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機會。”
“另一種形式?”曼妮莎喘着氣笑,指向仍不停從黑焰中冒出的惡魔,“是像它們一樣,被你養在蜂巢裡,永遠隻會無腦地圍着你轉,還是像虛無之牆上的那些碎塊,隻能不停地嚎叫着,直到煙消雲散?”
列烏斯沒有回答。
他的笑似乎有一點凝固。當那些光穿透他的身體,滲入他腳下的大樹,像真正的雨水般自顧自地流下去,流過枝葉,流過樹幹,流進大地又彙聚成溪流,曼妮莎在微微的驚愕之後,放聲笑了起來。
“滿意嗎?”她問他,“這應該是,您的好兒子送給您的禮物吧?”
列烏斯緊閉雙唇,蒼白的臉看不出表情,深黑的眼睛裡卻掀起了風暴。他緊握右手,低聲呼喚,可那屬于他的血脈毫無回應。那感覺并不是他脫離的控制,倒更像是……他被禁锢在了一個連他都無法破開的空間裡。
他有片刻的疑惑,不确定是安克蘭真的背叛了他,還是他被誰困住……可又有誰能困住他。
他驅使着另一個奴仆去尋找他的兒子,卻漸漸按不住心中的焦躁。
為了此刻本該被他握在手中的力量,他已經計劃了很久。那些已經被抹去意志的、純粹的力量,會流進許多世界,每一個世界裡都有他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偷偷留下的印記。那些印記會被激活,然後帶給他更多的力量,多到……甚至能超過創造者的力量。
他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他知道安克蘭并不是那麼心甘情願地服從,可他所行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他分明沒有機會做什麼手腳……
又或者,是那個女人?可她雖野心勃勃,卻并沒有多麼強大。
他分了神。直到疾風掠過他肩背,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痕,才猛然揮手,讓那條咬傷了他的狗在手臂斷裂的劇痛中發出低沉的怒吼。
列烏斯的眼睛眯了眯――這一擊本該能粉碎對方整條手臂。
“你要輸了。”曼妮莎低笑。她的同伴們都不愛說話,可她喜歡,即使會将滔天的怒火都引到自己頭上她也要盡情地嘲笑這可笑的神。
“你本可以赢的。”她說,“你那麼強大……強大得我以為我們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可你……聽說你打賭總是輸?”
幾乎所有的攻擊都向她而來時她哈哈大笑,感覺從未笑得如此暢快。
打賭總是輸,所以,總是舉棋不定,無法專注于一個目标。他讓安克蘭為他引來他可以吞噬的力量;他讓惡魔穿過地獄之門,試圖占據人類的世界;他與耐瑟斯互相利用,試圖在對方獲得勝利的情況也也能分一杯羹……
因為不确定哪一種方法能帶來最後的勝利而四處出擊,最終隻會四處落空。
“那又怎樣?”列烏斯的聲音仿佛直接響在她腦子裡,“你們不可能毀滅我。”
“或許,”曼妮莎回答,“但也或許……可以讓您換一種形式存在。”
血從她豐潤的雙唇間湧出,可她還是忍不住笑。她的一隻眼睛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另一隻眼睛卻能看得更遠……她能看見那些最純粹的力量奔湧在大地之上,湧向這個世界的中心――湧向眼前的神明被禁锢于大地的軀體,卻并沒有彙聚其中,而是流入了軀體邊尚未成形的法陣上。
法陣是它們從人類那裡偷學來的――不,如果那法陣原本出自安克蘭之手,她這實在也不算偷。
那軀體邊同樣有着激烈的戰鬥,以緻于法陣久久無法完成,但此刻,流瀉而入的光自動補全了沒能完成的部分,在短暫的凝滞之後,像一張巨大的網,驟然向内收去。
列烏斯終于變了臉色。
如果他及時讓所有的分身都回到軀體之中,或許還能抵禦法陣的力量,可如果失敗……
如果失敗,他連一點完整的意識都無法存留。
他遲疑了一瞬……而那一瞬就已注定了他的滅亡。
神明最後的怒吼響徹天地,無力抵抗的小惡魔們四分五裂,強大如曼妮莎亦從眼睛裡都流出血來,身不由己地跪倒。
飛在半空的惡魔紛紛墜地,像雷霆下落了一地的死鳥,即使沒死也像是失去了方向,呆呆怔怔,無所适從。
而在這個世界的邊緣,連綿無盡的虛無之牆扭動着,閃過奇異的輝光,融化般漸漸消失。
一個神明――即使是一個虛弱的神,他所有的力量,也遠勝過無數破碎的靈魂。
果然……沒有比這更好的砌牆材料。
曼妮莎滿意地笑着。想起安克蘭很可能在數千年前告訴他們如何築起那高牆時就已經想到了今天,又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
那果然是個不能招惹的家夥。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回想,在提醒埃德要留心安克蘭時有沒有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似乎是沒有的。
“……那個,”有個同伴開口,指向那仍在從天空流下的,細細的光,很少說話的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要,還嗎?”
曼妮莎瞪向她過于憨直的同伴:“還什麼?這又不是我們搶的,是它自己流過來的!”
雖然安克蘭會如此大方實在讓她十分意外,甚至有點不安,但,人類說得好――不要白不要。
同伴沉默了一下,又開口:“還沒有,結束。”
兩個世界尚未被分開,否則這些光恐怕流不到地獄。
曼妮莎猶豫了一下。她是實在不想再讓它們的世界跟另一個世界綁在一起,畢竟人類能造成的破話有時比它們惡魔還難以預料……
“再等等。”她說。
等光停下來,如果人類仍未能完成他們之間的交易,就不能再怪她用它們自己的辦法來解決問題。至少那是否會對人類的世界造成一些不太好的影響……
那,可就與她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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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克蘭一個故事還沒講完,埃德的臉色已經極其難看。
被遣散出去又跑回來的娜裡亞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甚至無法靠得太近。那兩個家夥像是身處另一個空間,隻在這個世界裡留下了兩個影子。她能看見安克蘭的嘴唇在動,能看見埃德變幻不定的神情,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也觸摸不到。
所有的法術也同樣隻會從他們的影子裡穿過去,無法觸及分毫。
石室裡依舊一片混亂,情況卻也算不得十分糟糕。最難以控制的羅穆安被私語者們千奇百怪的力量吸引走了一大半的注意力,玩遊戲般撲來跳去,并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但剩下的人,即使斯凱爾?蒙德和奈傑爾都出了手,也無法阻止那些光流入法陣之中。
白鴉“偷水”倒是偷得卓有成效,卻還是比莉迪亞略遜一籌。因為誰都無法對一個大着肚子,看着似乎随時都要生了的女人下死手,蒙德和奈傑爾都沒法攻擊莉迪亞,最後也隻能像白鴉一樣,盡力将更多的力量從光流中抽離。
對此娜裡亞也同樣隻能旁觀,看着看着,忍不住生出些荒謬的感覺。
明明是緊張又危險的情況,怎麼變得有點……可笑?
伊斯沖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猶如沒有編排好的鬧劇般亂七八糟一言難盡的一幕,懵了好一會兒都反應不過來。
娜裡亞控制不住地想要飛奔過去,卻隻是遠遠地招了招手,反而退到離危險更遠的地方。
伊斯匆匆回她一個笑,視線轉了一圈,落到了莉迪亞身上,臉色一沉。
女法師戴了滿手的戒指,每一枚都各不相同。此刻,從光河中抽出的力量如絲線般纏繞在她指間,又緩緩注入她懷中。
她脖子上大概挂了個鍊墜之類,藏在衣服裡看不見,多半是顆能承載強大力量的寶石。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卻隻是對他坦然一笑。在伊斯沖向她,皺着眉試圖打斷她的時候幽幽開口:“我隻是想得到足夠的、能夠保護這個孩子的力量而已。”
她直直看進他帶着遲疑的眼睛,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懇求:“幫幫我,好嗎?畢竟,這個孩子……也算是你的侄子呢?”
伊斯一呆。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能從“侄子”這個稱呼判斷出她肚子裡那個孩子的父親,眼中是一片難以置信的空白:“你說……什麼?”
“她說那個孩子是斯科特的崽。”另一個聲音飄了過來,不高,卻異常清晰,清晰到幾乎每個人都為之一怔,不約而同地轉頭去看莉迪亞。
尼亞?梅耶不知什麼時候摸了進來,就站在門邊,一臉感慨地看着莉迪亞:“你這麼說,就不怕孩子真正的父親大發雷霆嗎?還是說,你已經感覺到什麼……所以急着給那孩子找個便宜老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