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依舊站在海邊。
他的靈魂變得更加透明,像是下一瞬就會散在風裡。而那一點曾經搖曳在他兇口的,小小的火苗,此刻正在它頭頂展開雙翼,化成一條隻有冰龍身形一半大小的火龍,無聲地咆哮着,沖向天際。
它的火焰沒有溫度,卻如此耀眼,耀眼得讓天空變幻的所有色彩都黯淡無光。它疾掠而過,輝煌的火焰随之鋪展在整個天空,一些光歡欣雀躍地投身其中,一些光試圖遠遠避開,或将它改變成自己的顔色,可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得像是能吞噬一切……也大得像是能包容一切。
它漸漸變了顔色,從火焰的金黃,變成極緻的白,卻又在雙翼揮動間,閃現出萬千璀璨光芒,其中沒有任何一點,與另一點相同。
它飛翔着,追逐着,追逐那不肯融入其中的最後幾片光暈。它聽得見不甘的呼喊,可那蘊藏力量的名字對它而言毫無意義。
它隻是一團火。
它倒是更熟悉另一個名字,因為那聲音此刻也依然響在它耳邊,一聲一聲,從未停過。
甚至,那不隻是一個人的聲音。
那聲音也從它的身體裡傳出。許許多多個不同的聲音,或好奇,或急切,或堅定,或嚴厲,或溫柔。
當它獲得最終的勝利,當它抹掉了那些沉了數萬年的雜質,它驕傲的聲音響徹天地。而當它低頭俯視漸漸透明的大海……俯視整個開始消散的世界,和海岸邊那個孤獨卻始終挺立的身影,看着他殘留的最後一點影子,它抖抖自己巨大的身軀,抖落了一點明亮的光。
他用自己的靈魂燃起火焰,這樣的無畏理應得到一點獎勵。
那光墜向伊斯,像一顆流星,當伊斯下意識地伸手将它接在手中,它又像是一顆寶石,水一般清澈的淺藍,透出的光卻有陽光的色澤,在他手心如有呼吸般微微閃爍……然後如春天裡最後一點寒冰般融化,一絲絲融入他的身體之中。
他聽見低低的聲音,像歎息,卻帶着笑意,像是一聲始終沒有來得及說出的再見。
可是――
伊斯怔忪片刻,握緊了手指,像抓住了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唇邊揚起的笑裡漾開失而複得的欣喜。
現在,可還不是說“再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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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是最純粹的顔色,也是最複雜的顔色。
這句話,埃德已經忘了是誰跟他的說的,又是為了什麼,但此刻,看着如火焰般飄搖于冰龍身周的白色光焰,他終于能夠完完全全地明白這句話。
那光浩大卻又溫和,不再有神秘的美麗,卻也不再有逼人的危險,就像清晨時分從窗外隐隐透進來,将安眠一夜的人從熟睡中喚醒的晨光,明亮又溫柔。可他也能從那白光裡看出千萬種不同的色彩,如無數寶石,又像是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紅光……不是像耐瑟斯那樣勉強捏揉成的一團,而是徹底交融在一起,卻仍有着自己的顔色。
當那純淨至極,柔和至極,卻又隻能用“輝煌”來形容的白光從冰龍身上升起,變成另一條純白的光之巨龍,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隻發出一聲喜極而泣的抽氣聲。
站在他身邊的牧師看他一眼,眼神一言難盡。
“請問,”他說,“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的手臂即使沒斷,這會兒也絕對被抓青了。
埃德讪讪地松手,理智終于從興奮之中找到一點空隙,艱難地冒出個頭。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用法陣來吸收敵人的力量,但現在……
他的眉頭剛剛皺起,那條光龍飛了起來。
它悠然掠過他們頭頂,視他們在“騎士與巨龍”戰鬥時重新豎起的屏障為無物,純粹的光一般輕而易舉地穿了過去,直飛向東。
“那是……”埃德喃喃。
那是希安神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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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龍飛過頭頂時奎因擡頭看了一眼,然後又是一眼。
他原本以為是那條冰龍過來幫忙,可似乎……不是同一條龍?
那龍飛得極快,隻是一掠而過,他也沒時間再多看一眼――敵人已經攻到了神殿的門前。
滿地屍體間,他的同伴也已經所剩無幾。
即使能得到及時的治療,每個人也都已經疲憊不堪……而那些精靈的情況也不比他們好多少。他們現在已經完全混在了一起,劍舞者們借助聖騎士強大的防禦能力,竭盡全力地揮劍,但速度已經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唯一不知疲憊的,隻有那具跟自己同樣不會說話的大個子朋友、一個并不需要躲在暗處,卻依然難以防備的精靈影舞者一起堵在門口,成功地擊退了一波攻擊的魔像。
可就算是那具魔像,也斷掉了一隻手臂,氣得它身邊的紅發女孩兒吱哇亂叫。
這會兒她都還在一邊出其不意地往敵人身上紮刀子一邊罵人,罵得很難聽,但聽得奎因很開心。
罵聲驟停時候他還以為女孩兒受了傷,心中一沉,還沒來得及回頭,白色的光從神殿裡漫了出來。
聖騎士驚訝地低頭,看着自己瞬間痊愈的左膝,又怔怔地擡頭,看着眼前的惡魔們倉皇後退,卻霧一般消散在白光之中,看着那些趁火打劫的西南沙匪面面相觑,然後落荒而逃。
他走出幾步,看着完全被包圍在盛大的白光中的神殿,看着更為明亮的光輝從神殿直沖而出,劃出長長的弧光,飛向格裡瓦爾茂密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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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落下時佩恩揮劍的手微微一頓。
他站在白塔之下。此刻,整個格裡瓦爾還能夠戰鬥的精靈都在白塔之下,抵禦着仿佛無窮無盡的敵人。他幾乎将所有最優秀的戰士都派了出去,可每一個精靈舉起武器都能成為戰士……無論他們消沉到什麼地步,至少這一點從未改變。
他的劍斬了下去。和他一樣分了神的敵人未能避開這一擊,直直向後倒去,渙散開來的瞳孔裡,映出白塔之上,如煙火般驟然綻開的光雨。
戰鬥不知不覺間停止,無數雙眼睛望向天空,看着白色光點如星辰四散,在深藍夜空劃出各不相同的軌迹,又彼此相連在一起,像是在夜幕下用光織出了一幅壯麗的圖畫,又漸漸隐去。
它未曾改變那些比從前更加璀璨奪目的星辰,也沒有增加或減少任何一顆星星,可它溫柔卻無形的保護,在這一刻,像一個輕柔至極的擁抱……像所有人期盼已久的,春天的第一縷風,無聲地吹拂在每一個人心上。
然而落在白塔的光并未散盡。光之巨龍重又從塔尖飛起,盤旋着,轉而向南,卻又突然像是被什麼拖住,巨大的身軀潰散得難以成形,蜿蜒着流向斯頓布奇。
不知是哪頭花豹發出低低的吼聲,佩恩回過神來,面對原本心生退意,此刻又開始猶豫的敵人。
“各位,”他冷笑,“既然來到了格裡瓦爾……又何必那麼急着離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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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流向水神神殿。
這一點誰都沒有料到。埃德還正呆呆地想着“這好像跟我們準備的法陣不太一樣”、“也許它們比我們更清楚該怎麼做?”之類,冰龍突然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埃德一怔,瞬間反應過來,也許屏障的設置被改變,是出自那些被召喚……被融合的生靈的意志,但現在流向水神神殿的這條光河,恐怕不是。
冰龍仍站在原地,暴躁地甩着尾巴,遠遠投過來的一眼,充滿埃德熟悉的不耐煩。
埃德心中一松,飛快地竄下了城牆。
然後他想起來,現在,他應該可以更大膽一點地使用傳送法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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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鴉沒能看到她的小龍獲得勝利的那一刻――為此她足足抱怨了十幾年。
事實上,她從身後那群老頭兒們爆發出一陣歡呼時就開始抱怨,即使知道自己已經赢了那一籃胡蘿蔔也高興不起來。
她被請來這個曾經不允許她進入的地方,是因為那個能通向許多不同世界的法陣出了問題。
在沒有人任何人靠近的情況下,法陣被啟動了――那些闖入神殿的人根本沒能闖入此處。
而最大的問題是,這其實是一個已經被破壞的法陣。
通往“花園”的入口早已被改變且隐藏,這個大家都知道有問題卻又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問題的法陣,在斯凱爾・蒙德的建議下,變成了一個誘餌。法陣上一些關鍵的符文被做了細微的改變,力量根本無法在其中流動,也就根本不可能啟動它,可在白鴉來到這裡時,流轉其中的光芒雖緩慢,卻越來越流暢,仿佛有某種勢不可擋的力量沖破了重重阻礙,把被截斷的河道又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即使抱怨連連,白鴉也不禁為此而歎服。
“這八成也是安克蘭的把戲。”她說。
一個能自我修複,甚至自我生長的法陣,與洛克堡那一個何其相似。
但這個法陣卻不能再簡單粗暴地用暴力來破壞。它的力量來自它所連接的無數世界,即使他們将整個法陣都炸個粉碎,隻要那些“門”未曾關閉,法陣就能自行恢複。
“但這到底有什麼用?”白鴉叉着腰,一邊想着解決問題的辦法,一邊疑惑地自言自語。
而當白光湧進來的時候,她明白了這個法陣的用處。
光流沖進法陣,也瞬間沖進許多不同的世界,不是很快,卻源源不絕,也難以阻止。
“原來如此,”白鴉冷笑着捋起長袖,“不就是偷水嘛,這個我也會啊!”
可她才剛剛擡手,就被羅穆安一頭撞開。
白鴉并非毫無防備,隻向後退了半步便穩住身形。她從來不相信一個變成了惡魔的瘋法師就真能像隻兔子般天真無害,可她的臉色還是變得難看起來。
她看着羅穆安向她猙獰地呲出能咬碎胡蘿蔔也能撕裂血肉的尖牙,也看着他在背後生出骨刺時露出困惑與憤怒的圓眼睛,一字一頓:“羅穆安・韋斯特……你就隻有這麼一點本事嗎?”
惡魔并未被激怒,隻是焦躁地胡亂抓着渾身的長毛,嗷嗷叫着跳來跳去,并向任何敢攻擊他的人毫無差别地扔出各種古怪的法術……或用力蹬上一腳。
一片混亂之中,沒用的老頭兒們被轟了出去,私語者們卻不肯再離開。白鴉啧了一聲,沒去管到處亂蹦的瘋兔子,也沒管正幫着聖職者們試圖困住羅穆安的小鴨子們,揮手甩出一根長滿綠葉與棘刺的長鞭。
長鞭揮開時綻出朵朵薔薇,卻沒能落到光流上,反而在空氣中直直地繃緊――它的另一端被抓在了一隻白皙的手中,随之而來的聲音微微帶笑:“艾比……你的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暴躁了呢?”
白鴉擡頭瞪向來者。裹着鮮紅鬥篷的莉迪亞・貝爾碧眼紅唇,依舊年輕而迷人,似乎還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風韻,與一身白裙滿臉皺紋的她,似乎恰成對比。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白鴉撇了撇嘴,手一抖就收回了長鞭,視線落向另一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一個金發綠眼的精靈,容貌與氣勢似乎很有些違和。
“安克蘭?”她挑眉。
這才是真正值得她忌憚的對手,卻也挑起了她的好勝心。
她的力量并未恢複,但據說安克蘭也沒有……而他也不是斯科特那種蠻不講理――至少是不講魔法的理的家夥,若是憑借對魔法之力的操縱,她也未必就一定會輸。
但安克蘭并沒有看她,反而看向門外。
眨眼間,有人沖了進來,因為眼前的混亂而微微一怔,又在看見莉迪亞高高隆起的腹部時吓得一哆嗦,像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懷孕的、而且看起就快要生了的女人,居然還敢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你……”埃德瞪着莉迪亞吐出一個字,把差點沖口而出的指責和心底的各種糾結都硬吞回去,轉向安克蘭。
這才是最大的危險……或者,最大的“不确定”。
他環顧四周,在安克蘭似乎失去了耐心,走向法陣的時候,突然擡手扔過去一個小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