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因為過于震驚而全然無法運轉的腦子終于又艱難地動了起來,心底那一點複雜的味道,卻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所以,那不是……”
尼亞看他,一臉無奈地歎氣:“伊斯……你都長得這麼大個兒了,怎麼還是那麼容易被騙呢?”
“我騙了他什麼?”莉迪亞冷笑,“他難道不曾叫過我‘姐姐’嗎?”
伊斯噎住。他的确是叫過的,在莉迪亞偷偷施法讓小小的他飛上半空的時候……而她的那句話,也的确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理解。
複雜的情緒讓他一時有些無措,尼亞卻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你想要的不就是他理所當然的誤會嗎?莉迪亞?貝爾,你從前可比現在還要更坦率一點。”
他說着話,卻一點也沒耽誤行動,小小的身形在各種亂飛的法術之間竄來竄去,幾個閃身就竄到了莉迪亞面前。
莉迪亞站在那裡沒動,隻冷笑着看他,十指間閃耀的光芒片刻未停:“怎麼,你還想在我肚子上來一刀嗎?”
這回她倒是坦率得很了,卻坦率得尼亞的臉都青了一瞬。不管那孩子是誰的,他也同樣做不到一刀捅上去。
“怎麼會?”他幾乎是靠着本能反唇相譏:“我可是把心都給了你呢。”
莉迪亞想起那顆水草般的心,臉也黑了一下。她原本可以利用契約之心更簡單地獲取本屬于耐瑟斯的力量……但那顆唯有惡魔才能幻化出的心髒,是尼亞的嘲弄,也是列烏斯的警告。
他不喜歡她對屬于他的東西伸手……可他自己什麼也沒得到。
好在,還有安克蘭可以證明,即使父親沒什麼腦子,兒子也一樣可以聰明絕頂。
女法師略感安慰。
短暫的言語交戰間,安克蘭突然站了起來。
周圍瞬間一靜,所有人都仿佛被凍結般停下了所有的動作,隻有羅穆安還在啪嗒啪嗒地跳着,追一朵在半空裡如蝴蝶般飛來飛去的花。
精靈深深地看了伊斯一眼,看得他鱗片都差點冒了出來。
然後他轉身走向仍在緩緩流動的光河。
河水泛起波濤,溫柔地回卷,擁在精靈身周,仿佛它們原本就屬于他。他靜立片刻,一步邁了出去,消失在白光之中。
沉默的空氣裡,繃緊了神經的人們面面相觑。
因為埃德沒有阻止,所以他們也沒有動手――事實上,也不怎麼敢動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安克蘭離開
沒人聽見他念出半個咒語,所以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個世界,可他的确是離開了。
奈傑爾望向埃德,而埃德隻是搖了搖頭。
不用管,不用追……由他去。
而後,低低的驚呼聲裡,法陣開始無聲地崩毀。流向不同世界的光一絲絲被截斷,因為無處可去而彙集在了法陣之中,緩緩盤旋着,重又飛向伊斯。
他的靈魂世界曾是它們的熔爐。它們不屬于他,卻也天然親近他。
莉迪亞雙手交錯,架住了尼亞神不知鬼不覺地探向她懷中的手,似笑非笑。
她已經被偷過一次,可不會再有第二次。
但下一刻她就沉了臉。隻相觸的這一眨眼的時間,尼亞已經飛快地拔掉了她三枚戒指。
所有戒指相連,其實也是個小小的法陣。
她挑起眉,看着盜賊得意洋洋的小圓臉,忽地一笑,垂下雙臂,下一瞬,已經出現在光流邊。
她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莉迪亞!”尼亞叫道。
這沖口而出的一聲裡帶着緊張,與伊斯的叫聲重疊在一起,讓他們自己都為之一怔。
他們都知道莉迪亞不是什麼好人。她利用起他們來不會有半分猶豫,而如果沒有别的選擇,他們也隻能對她動手,可當她身處危險之中,他們卻依然會為她擔心。
那純粹的力量,并不是什麼人都能夠承受的。就算是白鴉,也沒敢直接把她“偷”來的力量引到自己身上。
女法師回頭沖伊斯笑了笑――隻是對他。
光湧入她的身體。她的臉色并不好看,笑容卻依然像伊斯記憶中一樣迷人。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說了聲再見,然後她在崩毀中的法陣裡找到了依然有光流入的那一扇門,悠然邁出一步。
伊斯追過去的腳步頓住。
法陣在他眼前徹底粉碎。光流有一瞬的混亂……一如他此刻的心緒。
片刻,當光流重又回到他身體之中,暫時栖息下來,他轉頭問尼亞:“那個孩子……”
如果他沒有看錯,那時,更多的光事實上是湧入了莉迪亞隆起的小腹。
“另一個‘神之子’。”尼亞聳肩,“地獄之神的血脈,安克蘭的……弟弟。”
所有人都聽得發呆,隻有白鴉感慨着為她的老朋友拍了拍手。
“不愧是她。”她說。
這女人是真的天賦不高,卻相當地……敢想敢做。
石室裡又靜了下來,連羅穆安都溜回了白鴉腳邊,讨好地朝她揚起臉。
埃德也在發呆。但娜裡亞敏銳地覺得,他發呆的原因似乎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碰了碰他垂在身側的手――那手冷得讓她心慌。
埃德受驚般回神,下意識地對她笑起來,還沒開口,便聽見尼亞的聲音:“不是我說……你們是不是還忘了點什麼?”
他在衆人呆滞的視線中把雙手合攏又分開,一臉無奈。
“……地獄!”伊斯比埃德更快地想了起來,“那些法師們的活兒還沒幹完嗎?!”
“沒有。”剛剛返回來的巴爾克開口,“他們遇到了一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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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法師塔的圖書館裡優哉遊哉過了二十幾年舒心日子、養出的一點好脾氣在短短幾個月裡被燒得精光的弗爾南,正在破口大罵。
他們的任務是在這個世界的屏障撐起之前将地獄分離出去,可他們錯過了時機。
他們分明已經引開了敵人,讓海盜們追着幾條“十分重要”的船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上,可當他們想要展開法陣時,那條魔船鬼影般從空氣裡鑽了出來。
埃德已經向他們描述過這條船的種種奇異與危險之處,但真正對上的時候,他們才能真正理解它有多麼難搞,更讓他們氣急敗壞的是,九趾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破壞法陣……他隻是想要法陣的材料。
他想要那些不知被誰叫成了“暗金”的精金。
他們布開法陣的位置在怒風之門,就在原本有個小小的裂縫,被東塔之主暗搓搓藏起來研究了好多年的那個小島上。因為一半的法陣會鋪在海中,以吸收大海的力量,這地方可謂又隐蔽又合适……但也很容易被圍攻。
那些黑色的骷髅……以及像是一半骷髅一半人類的海盜,對法術的抵抗力極高,法師們足以摧毀一座小島的攻擊,還不如尼奧城的各個神殿裡派來的聖騎士純用劍砍的傷害力大。
他們的法陣是很多個小法陣拼合在一起,更快,更省力,也不會一遭到破壞就徹底不能用,但也有個相當緻命的問題――如果又超過一定數量的小法陣無法展開,最重要的那個分離法陣,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啟動。
這原本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借用屏障展開時的力量來啟動法陣,那些小法陣隻是輔助,以及以防萬一的準備,可屏障倒是順利展開了,卻與他們之前計劃的不太一樣――他們所需要的力量被搶走了。
火上澆油的是,弗爾南帶來的法師裡,居然還有九趾的内應,讓他們精心制造的武器大半失去了用處。
他氣到毫無風度地罵人,就是因為這個。大法師塔内部已經經過了清洗,有那麼一些渣渣沒能清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但都到了這種時候還吃裡扒外,腦子裡填的到底都是什麼屎?!
“别罵了。”奧格羅說,語氣意外地平靜,“還是想想有什麼救急的辦法吧。”
脾氣不怎麼好的戰鬥法師,在遇上脾氣比他更爆的前輩時,反而很能心平氣和。
弗爾南對着天空定了定神,眼睛忽地一亮,
“有了。”他說。
奧格羅精神一振――他就知道他的偶像總會有辦法的!
“是什麼?”他急切地捧場。
“那個。”
弗爾南擡起手杖,指向天空。
北方,隐隐亮起的光像遙遠天際的閃電……也以近乎閃電的速度疾掠而來。
耀眼的白光中,一條冰龍氣勢洶洶撞向魔船。弗爾南的歡呼差點就變成了咒罵――那條船并不是最重要的呀!
但他還沒罵出口,便看見冰龍變成了兩條,一條撞向魔船,一條落向法陣。
一晃神,光之龍便已沒入了法陣之中。
這法陣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聲勢,隻能看見一波波水紋在海面上蔓延開來,直蕩到極遠的地方,又漸漸消失在真正的海浪裡。
“……成功了嗎?”過了好一陣兒,奧格羅忍不住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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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之門崩塌前,惡魔們就已經亂了起來,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但那時柯瑞爾與他的同伴們都沒有察覺到。
他們已經疲憊不堪,陷在似乎無窮無盡的敵人裡,周圍混亂一片,身邊堆積的卻全是戰友的屍體,讓最勇敢的戰士都心生絕望。
即使敵人們也會互相殘殺,情況也并沒有好多少――它們不會留下屍體……它們是殺不死的。
他們像被卷進狂風的樹葉,拖進漩渦的小船,隻能身不由己地轉來轉去,近乎本能地揮動武器。
将他們從殺戮的混沌中拉出來,是某個矮人一聲充滿驚喜的怒吼:“……死了!”
這話實在沒頭沒腦。但很快,戰士們便從自己的劍下找到了答案――惡魔們,可以被殺死了。
它們的屍體不會再消散不見,而是變成毫無生機的肉塊,倒在他們腳下。
然後更大的吼聲傳來:“門塌了!!”
那兩扇聖職者們想盡了辦法,留下無數屍體也沒能關上的地獄之門,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硬生生扭成了一團,轟然崩成一個深黑的空洞,然後旋轉着在空氣中消失。
整個戰場一片寂靜……然後惡魔們開始四散奔逃。
仿佛有新的力量重新注入了身體之中,戰士們咆哮着揮起武器,斬向不再不可戰勝的敵人,直追着它們沖入森林,沖向河邊。
戰鬥已經結束,卻又仿佛在此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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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弗爾南把消息傳給奧格羅,讓更有精力的年輕人去大吼大叫,自己撐着手杖緩緩坐下,旁觀着巨龍與魔船尚未結束的戰鬥。
接下來,他要在圖書館裡安度晚年,誰都别想再用任何理由拖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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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從北至南,又從南至北。
希安神殿内外的歡呼聲已經是第二波,聽起來沒有屏障順利撐起時那麼熱烈,卻更加輕松。
“你聽到了嗎?”
伊卡伯德輕聲開口:“結束了……我們,赢了。”
密室裡隻有他和肖恩。入口開着,所有的聲音都能傳進來,卻依然沒人敢闖入此地。
牧師低頭看着坐在水池邊一動不動的老聖騎士團長,緩緩俯下身去,半跪于地。
微微垂頭的老人神色平靜,唇邊微微帶笑,呼吸卻已不知在何時停止。
牧師站起身來,片刻之後,向老人深深行了一禮,沉默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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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流不再從天空落下時,曼妮莎十分遺憾地歎了口氣。
但沒多久,那點遺憾便被驚喜所抹去。
地獄的天空,即使是在列烏斯不複存在之後,也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此刻,那渾濁不明的灰像是被風驅趕着散去,露出漫天輝煌的星光。
如曼妮莎在人類的世界裡所見過的星空……卻比那還要璀璨萬分。
惡魔輕聲笑了起來。
“瞧,”她指向天空,告訴她從未去過另一個世界的同伴,“這,才是真正的天空啊。”
沒有月亮,沒有太陽。地獄中或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黑暗與寒冷,可那對惡魔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安克蘭給了他們足夠的力量,總有一天,它們能讓這個世界也如人類的世界一樣生機勃勃。
“我覺得,”她單手叉起腰,“我們該給這個世界取個新的名字。”
給這個終于屬于它們自己的,自由且新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