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但隻要能聽見一點聲音他便能大緻判斷出戰鬥的情況。矮人們的動作似乎比之前慢了許多。加上另一邊的石像裡消失得比之前快得多的心跳,情況顯然有些不妙。
同伴們原本就離得不遠,在片刻的驚疑之後很快就反應過來,慢慢朝火龍盤旋處聚集,沒一會兒就重新聚到了一起。
“怎麼辦?”菲利問,“來點兒風?還是用火燒?聖光會有用嗎?”
“如果用火,我可能會把你們全燒沒。”伊斯十分誠實。
他摸索出一些控制永恒之火的方法,但了解越多就越心驚。它的力量似乎沒有極限,隻看他如何使用……而他的确還沒有完全掌控它的能力。
“那就還是……先來點兒風吧。”埃德舉起右手。
以他為中心,小小的旋風平地而起,越來越大。它向四面卷去,将蠕動的霧氣裹挾其中,仿佛在他們周圍堆起灰白色的高牆,卻并未能将它們驅散。
“……不對。”埃德立刻停了下來。
他的力量緩慢地被吸收,混合在了霧氣裡,像把水倒進了面粉,攪出一團粘稠的面糊,讓他覺得越來越吃力。
“繼續。”伊斯說。
埃德什麼也沒問。剛剛弱下去的旋風又開始呼嘯,火龍在風牆之内轉了幾圈,然後一頭紮了進去。
這回就像是在面糊裡加進了雞蛋,溫暖明亮的金色一圈圈散在霧氣裡,漸漸融入其中,最終并沒能揉出結實的面團,倒是讓面粉漸漸消失無蹤。
随之四散的火光重新凝聚。小惡魔們瘋狂的叫聲再一次清晰地紮進每個人的耳朵裡,矮人的怒吼卻似乎失去了力量。
情況的确不妙。矮人的靈魂,倘若不是快要消失,原本看起來與血肉之軀并沒有什麼不同,甚至能被碰觸到。黑岩矮人的盔甲和他們的須發一樣都是黑色,如今卻像是落滿了沉重的雪,讓他們步履維艱,幾乎連武器都無力舉起,隻能任敵人宰割。
但在四處翻飛的小火龍的雙翼之下,覆在他們身上的雪開始融化。當莫克舉起戰斧,發出矮人古老的戰吼,應和之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在這地獄般的深谷之中轟然回響。
伊斯變回了冰龍,将埃德甩到背上。它沿着坑壁飛了幾圈,沖向那些仍占上風的惡魔,像扔石頭一樣把它們往下砸,埃德舉起了永恒之杖,光幕如水般落下,将新的力量注入矮人的身體之中。
他之前并不敢這麼幹。他擔心聖光會像驅散鬼魂一樣讓這些矮人消失,直到烏爾裡希明确地表示:“我們不是鬼!”
至少,不是一般的鬼。
這光幕也讓許多小惡魔發出厭惡的大叫,撲騰着試圖躲開,但它們其實并沒有受到什麼明顯的傷害。更高階的惡魔對此更是毫無反應。
新出現的敵人看起來很像赫特蘭德的蜥蜴人,隻是頭小了很多,更接近人類。它們皮糙肉厚,力大無窮,也似乎多了點智慧,倒是能跟矮人硬碰硬地打個旗鼓相當。
埃德抽空往下看。地面和台階之上并沒有堆積多少屍體,畢竟矮人隻會消失,而惡魔們會吞噬掉所有它們能咬得動的東西。但血迹還是幾乎完全覆蓋了原本黑色的岩石,蜿蜒其上的紋路更是模糊難辨。
埃德敲敲冰龍的鱗片,閉了閉眼,再睜開。
他自己看不見――此刻他的雙眼不再是夏夜深藍的天幕,而是深黑無盡的海洋,卻仍有浪尖上閃爍的星光。
他看見了血迹下沉眠的法陣,仿佛枯竭的河流交錯成網。
與另一個世界裡的法陣正好完全相反。如果他更強一些,他或許能逆轉整個法術,讓時間回到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可他做不到,也不敢去做。
他再次輕拍冰龍的脖子。冰龍向下飛落,落地時順便掃空了周圍的一片,連矮人也一并掀開。
埃德一落回地面就開始蹲下畫法陣,也顧不得滿地的髒污。惡魔們起初并未趁機來攻擊他,畢竟伊斯和那條小火龍都守在周圍,而它們更喜歡的是那散發着濃郁香氣的聖騎士。但沒過多久,或許是那些黑暗之中的眼睛終于意識到他在幹什麼,更多的惡魔包圍而來。
伊斯手中的冰刃變成了長長的鎖鍊,在埃德頭頂旋開。即使有惡魔能突破他的防禦,也隻會撞在另一層法術防禦之上,被無形的利刃絞個粉碎。在敵人越來越多的時候,伊斯幹脆從地面拉起冰層,給埃德套了個像野蠻人蓋的雪屋一樣半圓形的冰殼。
埃德很快就被凍得直哆嗦,百忙之中擡頭看了一眼,一邊給自己施法一邊郁悶地向娜娜抱怨:“連個氣孔都不留,他這是想凍死我還是想憋死我?”
娜娜拿爪子拍拍他的下巴,很是同情的樣子。然後它從他懷裡鑽出來,爬到他肩頭蹲着,左顧右盼了一陣兒,張嘴吐出小小的、泡泡一樣的光球。
泡泡升起來,無聲地在冰層之上鑽出透氣的孔洞,就像娜裡亞在準備放進烤爐的面餅上紮孔,一圈五個,紮得像朵花一樣整齊又漂亮。小龍滿意地叫了一聲,撓着埃德的耳朵想讓他看看它充滿體貼和愛意的傑作,卻隻被埃德随手撥開:“乖,别鬧。”
娜娜不高興了。它從他身上跳下去,跑到冰層邊,歪着頭看着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戰鬥,躍躍欲試地張牙舞爪,把小翅膀展開又收攏。
所有的同伴都靠了過來。不知莫克對矮人們說了什麼,在他的帶領之下,甚至有一群矮人也在冰層之外組成了防禦的陣型,竭力為埃德争取更多的時間。
埃德完全相信同伴們能夠護住他。對他來說,更大的壓力其實來自越來越逼近的,會被扔出這個世界的時間點。
他幾乎能聽到時間流逝的聲音,全神貫注,不敢出一點錯。手上的畫筆不是普通的炭筆,它被伊斯用永恒之火融入了必要的材料,隻要畫完,就能立刻啟動。
而他很可能不會再有重畫的機會。
地面猛地一顫,他險些畫歪了一筆,卻連頭都沒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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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落地面的惡魔并不是什麼巨大的怪物,卻似乎極重。它緩緩直起身來,黝黑的面孔轉向伊斯,那張臉……以及它整個身體,都像是某種黑色的金屬鑄造,上面刻滿深深淺淺的紅色紋路,恍惚有鮮血在其中流淌。
它更像是個魔像――一個有個兩張臉,四隻手臂的魔像,比野蠻人還要高上一個頭,為了讓重心穩定,下.半.身尤其粗壯。可當它開口說話,它臉上的表情,眼中的神采,都如此豐富而生動,讓人無法懷疑它是否真的擁有生命。
它向前邁步時所有的惡魔都充滿畏懼地退開,盡管它未曾散出什麼可怕的氣息,手中甚至都沒有武器。
“為什麼非得破壞這樣一場有趣的遊戲呢?”它說,像個溫文爾雅的使者,“這跟你們原本也沒什麼關系。如果你們不想再進入,隻要說一聲就好了,我們自然會把你們遠遠送走。”
伊斯半點沒有跟惡魔談判的興趣,反正他多半說不過,也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拖延時間。他将刀尖直指向對方,明明白白地挑釁:“我們這麼熱情地加入遊戲,你卻要把我們趕走嗎?輸不起就不要玩嘛。”
惡魔搖頭歎息,像對着不懂事的孩子。
“好吧,”它說,“那我就陪你玩一玩好了。”
它語氣平緩溫和,速度卻快到離奇,話音剛落便已沖到了伊斯的眼前,黑色的臉幾乎要壓到他的鼻尖。
雪亮的刀刃從它四臂中彈出,一支被泰瑞的法術拖開,兩支被伊斯的長刀架住,還有一支直刺上伊斯的腹部,卻因為瞬間被冰層覆蓋而沒能刺穿皮肉。
就是被棍子猛擊了這麼一下也是很痛的。伊斯臉色一白,旋身閃開,雙手的彎刀順勢連斬向敵人的腰間。
或許是為了保持靈活,這惡魔的腰比腿還細。他現在完全摸不清對方的弱點在哪裡,隻能挑着看起來最脆弱的地方砍。
彎刀砍上去的感覺也像是砍中了金屬,聲音清脆,火星四濺,雖留下了一道淺痕,卻顯然沒造成什麼傷害。
伊斯向後退開,擡起眼,金色雙眸中興緻盎然。
“你應該,”他說,“也很值錢吧?也許比暗金還值錢?”
他的刀雖然看起來是冰,鋒利程度比娜娜的牙也不差多少,加上永恒之火的力量,連暗金也能砍進去三分,卻隻在這惡魔身上留下了貓抓般的痕迹。
“‘值錢’?”惡魔饒有興趣地重複,“我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評價。”
伊斯擡手,一團火焰朝着它的臉轟了過去。
距離太近,惡魔并未能躲開,隻是在那一瞬間下意識地閉上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血色的線條亮了起來,将烈焰阻隔在外,卻并未能堅持太久。
火焰穿透了魔法的防禦,緊貼着它的臉燃燒,卻又像無力持續般迅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