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黑色金屬一滴滴落下,尚未落到地面便又在急降的溫度之中凝結,叮叮當當滾成渾圓的小球。伊斯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着它們跳了一跳,又立刻回過神來。
那可不是他現在想要的。
極熱,然後極冷。他記得凱勒布瑞恩曾指揮着他和斯科特用這樣的方式破壞了一個魔像的秘銀盔甲,但那惡魔的臉并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裂開,他趁機揮過去的刀也被從容地格擋開來。
惡魔把另一邊完好的臉轉了過來,十分遺憾的樣子。
“這樣可不太禮貌。”它說。
伊斯對着它冷笑。他很想把這張臉也燒塌,但如果不帶上唬人的火光,剛才那麼大小的火團已經是他能使用的極限,如果燒臉都沒用……他得确确實實地用在某個能緻命的弱點上。
他們繼續戰鬥,用最直接的方式。這惡魔并不會施法,但有極強的防禦能力,戰鬥的技巧也比伊斯更為純熟。被敵人包圍的同伴已經沒有餘力來支援,泰瑞更是被一個試圖破壞冰殼的高階惡魔完全拖住,伊斯靠着更為敏捷的身形和天賦的幫助勉強和敵人打了個平手,漸漸焦躁起來。
他并不需要徹底擊敗對方,隻需要堅持到埃德的法陣啟動,但這種被完全壓制的感覺實在令人厭惡。
而當他借着冰面轉瞬滑到那惡魔身後,心更是驟然一沉。
那張原本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居然正漸漸恢複。血色的細絲在黑色金屬中如有生命般糾纏攀爬,忙忙碌碌地重新塑造出五官。被燒毀的眼皮微微擡起,幽暗的光芒從其中閃過,仿佛帶着嘲弄。
他隻稍稍頓了那麼一瞬,四隻手臂接連落下,四把刀将他封在其中,進退不能。伊斯的瞳孔裡映出明亮的刀光,不假思索地拉出一面冰盾,卻好像踩到了一顆圓溜溜的東西,身不由己地往後仰倒。
他無聲地咒罵着,擡起冰盾護住了會被砍到的上半身。即使是天賦之力也有衰竭的時候,而他已經戰鬥了許久,總得省着點力氣。
然而另一柄刀斬向他雙腿——這惡魔的腿裡也藏着刀。
伊斯避無可避,一時竟有些茫然。
他可從來沒料到自己會死在這種地方……不,也許比死更糟,這群惡魔可不會輕易放過一條還活着的龍。
但那刀沒能斬到他身上。一坨小小的白影突然出現在半空之中,毫無畏懼地沖向刀刃。
“……娜娜!”伊斯怒吼,渾身的血瞬間凍結——這小混蛋是什麼時候鑽出來的?!
娜娜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了它的口水泡,比之前吐出來的都要大得多,并不很亮,看起來根本沒有什麼殺傷力。
然而一聲輕響,斷開的刀刃跌落地面,連斬落在冰盾上的那幾刀都顯得有些無力。
惡魔向後退去,腳步竟有些不穩。那不起眼的光球不僅切斷了那柄刀,也在它的腳上切出半圓形的傷痕,看起來活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掉了一部分。
它驚訝地盯着娜娜。小龍拍打着翅膀,艱難地停留在半空,氣勢洶洶地向它發出一聲大叫。
下一刻它就被從地上彈起來的伊斯一把抓住,按在自己兇口。
他揮刀橫劈,眼中怒火熊熊,明亮如融化的黃金,仿佛已經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管這一刀砍下去到底有沒有用。惡魔沉身站穩……然後便定在了那裡。
它看着伊斯,發出一聲怪異的輕笑,然後垂頭往下看。
一根泛着火光的冰刺不知何時射出,直刺入它藏在左腿内側的,渾身唯一的弱點。
它不該擡腿讓伊斯看到這個。它渾身血紅的紋路裡,真正有用的部分在這裡交彙,又因為正在修複它的臉而分外醒目,雖然并非全無保護,卻還是沒能敵過那火與冰融合而成的武器。
所有血紅的細絲黯淡下去,像萎縮的血管。
“尼亞說得沒錯……”它輕聲開口,卻在伊斯不自覺地凝神傾聽時,再無聲息。
伊斯深深吸氣……還是氣得要爆。
“埃德!”他轉身沖向他磨磨唧唧的朋友,“你到底還要多久?!”
片刻之後,無聲亮起的光芒給了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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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雙手撐在地面,緊緊地盯着開始運行的法陣。整個深坑都在劇烈地震動搖晃,像條快要傾覆的船。站立不穩的矮人和惡魔像木桶裡蘋果一樣滾成一堆,不時砸在保護着他的那層冰殼上。他聽見它開裂的聲音——它無法承受法陣的力量。
他扭頭尋找自己的同伴,但其實有點看不太清。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汗水從額角滑落,他暈得隻想一頭栽到地上,那種被整個兒抽空的感覺簡直比死還可怕,而他現在也弱得像條蟲一樣一捏就扁。
可他不得不如此。讓一個法陣得以運行需要強大的力量,而在這個混亂的空間裡,他唯一能得到,且操縱自如的,隻有他自己的力量……還有泰瑞偷偷塞給他的兩顆藍瑩瑩的寶石。
那裡面充盈着他最熟悉的魔法之力,帶着如水般溫柔的涼意。
他沒敢用。有時他的膽子大得連天都敢戳破,又時又小得不敢冒一絲的險。
不知道夠不夠……不,我,還是挺強的嘛,大家都這麼說……
他昏天黑地地給自己鼓勁兒,死睜着眼睛不敢閉上。
白光升起又散開,如噴泉般層層向上,水一般漸漸注滿整個深坑,堪堪停在矮人們固守的那一線。
當白光消失,矮人……和惡魔們面面相觑。周圍仿佛并沒有任何改變,隻有那幾個外來者消失無蹤。
過了好一陣兒他們才察覺到有什麼不同——惡魔正越來越少。
守在石階上的矮人驚訝地擡頭。從他們看不透的黑暗裡,再沒有新的敵人奔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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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嗎?”菲利問。
他還保持着攻擊的姿勢,僵了一會兒才能站直。沒有牧師的支援,他身上的傷幾乎層層疊疊,血液從盔甲的縫隙和破裂處流出來,看得埃德心驚肉跳。
他手忙腳亂給想同伴們療傷,卻發現自己隻是個空空的皮囊,半點水也倒不出來。
菲利向他擺擺手:“放心,還死不了——我好歹也是個聖騎士。”
埃德悶悶地點頭,又突然一驚:“……娜娜!”
它不在他懷裡,也不在他肩上!明明那麼大一坨的!他都沒留意它什麼時候不見的!
“在這兒。”伊斯黑着臉,把小龍從衣服裡揪出一點來給他看,又塞回去,毫不理會它不滿的大叫和洩憤的抓撓。
“……對不起,是我不好。”埃德沮喪地道歉。
伊斯搖頭。他沒有責怪朋友的意思,隻後悔帶上娜娜。真正遇到危險,他們事實上都有無法顧及它的時候,即使它比人類的嬰兒要強大許多……也到底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家夥。
可它救了他。
他戳戳小龍的頭,又輕輕撓它脖子。
他還把它……和它驚人的力量暴露在了惡魔的眼前。盡管他們一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直将娜娜的存在隐瞞下去,以及,即使它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會,所有種族對它的興趣都不可能減少半分,這樣的暴露還是讓他極為不安。
他甚至開始想着要不要把娜娜送到世界的另一邊……送到星燿那裡,它确确實實是她的女兒,她總不能不管。
……她很可能真的不會管。多半隻會興緻勃勃地玩上一陣就丢開讓它自己亂爬,而她那破地方連吃的沒有,難道要讓娜娜去啃石頭?!
他的腦子完全被娜娜占滿,在埃德再次喚出烏爾裡希,那個年輕的黑岩矮人時,也沒有心情去聽他們在說什麼。
其實不用聽他也知道。即使埃德的法陣成功,事情也并沒有結束——他還得讓黑岩矮人們不再需要永遠戰鬥下去的靈魂,回到他們已經變成石頭的身體之中。
埃德想讓他們活過來……可那幾乎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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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裡希并不是什麼都知道。雖然擁有“默石”這個姓,他其實隻是個很普通的矮人——阿克魯伊有一大半的矮人都姓默石。他知道通往地獄的裂口是在一次祭典中被打開,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如何發生。隻是,作為一個矮人牧師,在這裡生活了幾百年,他多少能看出那個平常總被遮掩了一部分的法陣,同時涉及了空間與時間的變化。他們的祖先從幾百年前就開始建造它,卻沒料到它帶來的不是他們想要的富足和安甯,而是滅頂之災。
那一天的戰鬥其實結束得很快,惡魔們根本沒有一隻能離開深坑,就被為了祭典而集結在那裡的矮人戰士們砍成了碎片。牧師和法師聯手設下了法陣,聲稱他們已經封住了裂口,可他們其實并沒有成功。
那裂口不知為何與坑底的法陣連在了一起,導緻了一種他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的變化——它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重新打開,蜂擁而入的惡魔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當意識到這恐怕是他們無法解決的危機,烏提洛·默石,做出了一個讓莫克憤怒不已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