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原本以為這并不容易。那地方應該算是白石島的聖地,即使薩克西斯已經不在,也不是可以随意進入的——它同時也是這座島的力量之源。
但貝弗莉甚至沒有詢問瑞伊,十分爽快地點了頭。
“我想你們并不打算摧毀它吧,”她說,“既然如此,沒有什麼比活人更重要。”
伊斯原本已經開始質疑她的能力,甚至瑞伊的能力。他覺得這座島沒了薩克西斯,遲早會被人吞掉,或徹底崩潰,畢竟,她們連一個人都看不住——白石島不是沒有保護,無論進入還是離開,都需要得到允許,她們卻完全不知道瑪雅是如何失蹤的。
可她們或許的确缺乏某些能力,卻并不是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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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台階之下,那座布滿水晶的宮殿寂靜得像一座墳墓。埃德還記得,他在這裡解開薩克西斯的鎖鍊時,那些璀璨奪目,能在他耳邊奏響悠遠而恢弘的樂章的水晶簇,是如何在一瞬間黯淡下去,如柯林斯平原上在寒風裡一夜凋零的鮮花。
希望除了瑞伊之外,這裡沒人知道這個……應該還沒人知道吧?
如他所料,這些水晶并沒有完全失去力量,事實上,它們的力量似乎還稍稍恢複了一些。埃德花了一點時間研究地上的法陣,确定了他的猜測——它們的确能幫助他看得更遠。
薩克西斯向他說起他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時,埃德就有點隐隐的懷疑。當他的靈魂被束縛在此處,他的雙眼又怎能看到整個世界,甚至看到過去?
他所說的“融入這個世界”,其實是借助了這些水晶和銘刻其上的符文。
現在它們的力量大概不足以讓埃德看到整個世界……他也并不需要看到整個世界。
當他掌握了使用的方法,他的意識瞬間如風一般散向四方。有一小會兒,他似乎能看到一切,小到沙灘上一隻慢吞吞吐着泡沫的螃蟹,大到從高空才能看到的,巨人之脊連綿的雪峰,或遠或近,像驟風裡狂亂的雪花一樣撲進他眼中。
那混亂的視線讓他頭暈目眩,連上下都分不清,但這到底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混亂。他很快找回了平衡,分辨出方向,從無垠的大海中掠過時,也看到了那個蜷縮在黑暗中的少女。
“瑪雅……”他開口,“在西邊的礁石縫裡……不,她曾經在那裡。”
他看見空間,也看見時間……看見這座沉默的島嶼曾看見的東西。他看見另一個女人從瑪雅身邊匆匆離開,看見上漲的潮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沖進更深處,又被地底的暗流挾裹着沖進大海。他也看見巨大的影子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疾馳而過,海獸般将少女小小的身影吞入腹中。
可那并不是獸,那是一條船。
“龍骨号帶走了她。”他說。
然後另一邊,他的視線才剛剛找到卡恩。
巨獸有些茫然地徘徊在一片黑暗的海域之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它背上的傷口滲出一縷縷的血水,而在這危險的邊緣生存的掠食者,比它們的同類更加兇狠而大膽。
視線從光線黯淡的海中向上,向上,在一片風平浪靜之中,看見自天空垂下的黑雲,沉沉壓在重得仿佛翻不起浪花的海上。那黑雲一瞬存在,一瞬又消失,在變幻間卷出奇異的弧光,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埃德奮力抽回了快被卷入其中的意識,冷汗涔涔。雖然比分割自己的靈魂要安全得多,但以這種方式,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會受到傷害。
他告訴伊斯他所看到的。伊斯當然不會懷疑他,卻仍覺得難以置信。
“你确定你所看到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他問,“它怎麼可能遊得那麼快!”
然後他猛地閉上嘴,臉色鐵青——他的确知道一種方法,能夠讓卡恩隻一個擺尾的時間,就能跨越千裡,從海的這一邊,直接穿到另一邊。
那當然不是靠卡恩自己就能做到的。
“他怎麼知道……”他喃喃,又閉上眼,用力搖了搖頭。
“奧伊蘭可能還在九趾的船上。”埃德弱弱地提醒了一句。
那個死靈法師,論博學,恐怕不會輸給大法師塔的任何一個塔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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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白石島的人救回了卡恩,又在他們眼皮底下連瑪雅一起帶走——這已經不是什麼“陷阱”,這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他是知道薩克西斯已經不在了嗎?”娜裡亞放低了聲音。
她原本還以為這座島是安全的。
“這大概也是某種試探。”羅莎苦笑,“就算被發現,把瑪雅帶到那個礁石縫隙裡的,也是白石島自己的人,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貝弗莉她們已經抓住了那個女人,瑪拉。伊斯上一次來這裡時就見過她,就在通往水晶洞窟的台階上,她在瑪雅出言不遜之後向他道歉,話裡話外卻全是對那少女的嫉恨與不滿。
那個能避開白石島的防禦将人沖出島外的礁石縫,是她很早之前偶然發現的——她的力量就是操縱水流。她隻是想給那嚣張跋扈的少女一個教訓而已,卻說不清這突然而生的念頭,是因為一直啃噬着她内心的嫉妒,還是誰的挑唆。
這座島需要好好地清理一番,但這與伊斯和埃德都沒有關系。
埃德正竭力說服那固執的冰龍帶他一起去找卡恩,因為龍骨号很有可能就在那裡好整以暇地等着它。倘若埃德沒能看到,九趾說不定會直接将一封信送到伊斯的手中,就像他曾經也将一封信送到埃德手裡,措辭優雅地告訴他“你的父親在我這裡”。
這會兒想起來依然恨到牙癢。
那海盜必然做好了準備。而上一次相遇時,冰龍的失敗固然是因為它已經疲憊不堪,那條船,也的确是很不好對付。
“要是我們能在那片海域之外堵住他,我也根本不用靠近龍骨之島嘛。”埃德說。
雖然他對那座島也挺興趣的,但如果伊斯覺得他不該進入,這點好奇他完全可以壓下去。
然而伊斯依然黑着臉不肯松口。
埃德吸了口氣。他覺得他隻能大着膽子威脅一下了,畢竟他比伊斯更清楚卡恩在哪兒,如果他要去,伊斯也根本阻止不了他。
“你到底在别扭什麼呢?”娜裡亞有些惱怒地開口,“為什麼非得在需要幫助,也能夠得到幫助的時候拒絕幫助?那并不能證明你的強大。”
“因為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如果真的落到龍骨之島上,對他來說,或許會比掉進地獄更危險!”伊斯氣急敗壞地吼出聲:“而在那座島上,我根本不需要任何幫助,那可是巨龍們的埋骨之地……所以,到底是我想證明自己的強大,還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能力?!”
娜裡亞怔了怔。她應該更生氣的,這家夥還從來沒有這樣大聲跟他說過話……可是看着他微微發紅的眼睛,她突然一點也氣不起來了。
他的别扭不是因為他自己。
“可埃德不是說了不會上島嘛。”她輕描淡寫地說,“而且這也不全是為了幫你——那可是九趾,他原本就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之一,在有機會的時候,難道不該全力解決掉他嗎?”
伊斯瞪着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才把埃德弄丢了一次,好不容易拖回來的時候甚至都已經不是完整的……她就那麼相信他不會再丢一次嗎?
“再拖下去,就算九趾不會讓卡恩死掉,它也會傷得更重。”娜裡亞把娜娜也塞給了他。
“所以,”她說,“去吧,趕緊。”
“……還要帶上這家夥嗎?!”伊斯又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你确定!”
“吼什麼?”娜裡亞皺眉,“娜娜難道不是一條龍嗎?它難道也不能進入龍骨之島嗎?巨龍們的靈魂就不會保護它的了嗎?你之前不是也想給它一些磨練嗎?這難道不是很好的機會嗎?”
一連串的問題噎得伊斯說不出話,卻還要垂死掙紮:“可是……”
埃德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開。
“走吧走吧,”他說,“趕緊!”
何必浪費力氣和時間……他們什麼時候能争得過娜裡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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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上天空冰龍就開始軟硬兼施地試圖讓埃德自己滾回去——當然,帶上娜娜。
埃德盤腿穩穩地坐在它背上,半點不為所動。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他用與娜裡亞不同的語氣說出幾乎相同的話,“我不是還好好兒的嘛?我們都好好兒的呀。你不想試試我們是不是比從前更強了嗎?我倒是很想試一試呢。而且那可是九趾,你跟他有仇,難道我跟他沒仇嗎?他還坑了我十船的寶石和金币呢,十船啊!”
那時不覺得,現在想想,還真是挺心痛的。
“就算不為别人,單為自己,我也不能放過他呀!”他強調着自己簡直過分充足的理由。
“……至少把娜娜送回去吧?”冰龍無奈地吼道。
埃德低頭看了看無聊地在他懷裡大呵欠的小家夥。
“它可也救過你的命呢。”他說,“我覺得它的運氣好極了——那可是星燿給它的好運氣。而且,我們兩個,怎麼也不可能保護不了它吧?”
如果真的做不到,他們幹脆這會兒就自己栽進海裡把自己淹死算了……雖然娜裡亞讓他們帶上小龍,更有可能是提醒他們不要太冒險的意思。
他們兩個都剛剛死裡逃生,她不可能不擔心,卻又隻能放手讓他們離開。
如果又出什麼意外,艾倫大概真能把他吞了……不不不,這次絕對不會再有什麼意外!
冰龍已經沒有力氣再跟他糾纏下去,認命般怏怏地開口:“行啦,省點力氣吧……我要加速了。”
埃德欣然領命,仰天躺倒。
他們的确是得省點力氣,至少不能像上次在世界的邊緣遇上龍骨号時一樣毫無準備。
讓卡恩能從白石島附近的海域眨眼去到遙遠的西南海域的,是一種類似傳送術的空間通道,但卻是自然形成。這樣的通道,就像地下河一樣存在于深海和高空之中,隻是看不見,如果能找到它們出現的規律,對它們有足夠的了解,完全可以利用它們。
西南海域的确有一個出入口……但連冰龍都不知道,白石島附近居然也有一個。
但就算他們能找到,就算它尚未關閉,他們也不敢進去。長距離的傳送,沒有傳送陣,在如今這種空間不穩的情況下十分危險,而這些天然的通道,因為無法确定其中的情況,事實上同樣危險。
九趾敢用卡恩的命去冒險,他們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再試一次。
他們隻能用之前去尋找世界盡頭時的老辦法,傳送一段,再飛一段。好在,這一次的旅途,總比上一次要短得多……他們的時間卻也緊張得多。
當他們終于接近那片海域,埃德驚訝地伸長了脖子。親眼目睹的感覺,果然還是不一樣的,陽光下那片巨浪般翻湧的黑雲,像一場驟起的風暴,肆虐于天地之間,分明狂暴而恐怖,卻也有着難以形容的恢弘壯闊。
隻是,海上其實沒有風,也沒有浪。甚至黑雲之外就是燦爛的陽光,光與暗的界限分明得像是有人拿筆直直地劃了一道。
“有人闖進去,才會有這樣黑雲。”冰龍說。
它這會兒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這其實是可以預料的……九趾當然不會蠢到在外面等着他們。
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在黑雲之外迅速地來回轉了一圈。卡恩已經不見了蹤迹,即使冰龍鑽進海中,也隻找到幾條被撕得破破爛爛的鲨魚。巨齒龍的确性情溫和,但并不是沒有攻擊的能力。
可它會遊向龍骨之島,必然已經重傷将死——尋路靠的就是它瀕死時的本能。
“……你并不需要瀕死才能有那樣的‘本能’吧?”埃德問道,“或者,如果我繼續坐在你背上,會讓你找不到路嗎?”
冰龍隻想翻他白眼:“不是你自己說的不會踏上龍骨之島嗎?你現在就可以滾了啊!”
“現在也還沒到島上嘛。”埃德早就想好了各種情況下的借口,“而且我的目标是那條船,那我當然得跟着它嘛。也許我們能在路上……”
冰龍沒等他說完就已經撞進了黑雲之中。
它早就死心了——它根本甩不掉這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