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其實還有很多問題,比如“你确定他已經鑽進去了嗎他不會躲在哪裡等着跟在我們身後吧?”之類。他有點後悔沒有先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但“繼承了祖先的記憶”,顯然也并沒有讓這條龍的耐心多那麼一點點。
失策。
但再想一想,跟着卡恩無疑比跟着冰龍容易得多——它飛得太快了!
又快又颠,歪來歪去,左竄右竄,忽上忽下,有時甚至會突然倒着飛。坐在龍背上來來回回飛了那麼多次,埃德還從來沒有這種暈得要吐的感覺……但他牢牢記得冰龍之前所說的,黑雲之中絕不能施法,隻能像條壁虎一樣貼在龍背上,四肢死死地扒住龍鱗。
如果不小心拔下幾片鱗,這家夥應該不會暴跳如雷地又把他往地上踩吧?
事實上,他懷疑即使他松開手也掉不下去。周圍的黑雲根本不像是“雲”,倒更像是水,黑色的水,沉沉地翻騰湧動着,仿佛把他們夾在大大小小無數漩渦之間,稍有偏差就會被壓成餅。沒有呼嘯的狂風,也沒有暴烈的雷霆,其可怕程度卻有增無減,讓人恍惚置身于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永遠無法從這一片黑影中逃離。
他想起了地獄中那一片鋪天蓋地的黑色火焰,發僵的手指扣得更緊。
不過片刻,那漫天火焰便從他腦海中退去——他很好,他不怕,那種情況下他都能活下來甚至活得更精神,他福大命大!
他側着頭,微眯的眼睛裡印着另一個自己——身邊湧動的黑雲,竟如鏡子一般照出他們的身形。巨大的冰龍被模糊成一片銀白的微光,他自己的身影卻異常清晰……又近得觸手可及。
他懷疑這裡有某種力量能讓人生出幻覺,但那些幻象已經很難讓他迷惑或動搖。隻是,身周那沉重的壓力壓得他動彈不動,也半點不敢動。
他覺得他隻要稍稍動一動,稍稍離開冰龍的背,就會像一塊死肉般從龍背上被刮走,掉進漩渦裡絞成肉泥。
倒是娜娜,雖然隻能從他肩膀下面露出半個頭,卻嘎嘎地叫個不停,仿佛這是什麼好玩的遊戲,又像是被眼前恐怖又壯闊的景象激起了什麼豪情壯志,居然扯着嗓子唱起歌來。
是的,它學會了泰絲學會的那首精靈兒歌,雖然大半的歌詞都含含糊糊,調子也已經岔到了不知哪裡去,卻隐約還是聽得出來的。
再多的恐懼也被這不成調的歌聲轟得七零八落。埃德默默地聽了一陣兒,差點跟着唱起來,忍不住反省了一下——他讓這樣的歌聲荼毒了冰龍好一陣兒,到底是在幫它還是害它呢?
也難怪它剛醒過來的時候會擺出那麼一張臭臉。
因為唯一能動的隻有腦子,一路上他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當他開始覺得四肢酸痛渾身僵硬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眼前驟然一亮。
他們沖進了陽光之下。
極其燦爛的陽光,如夏之海的陽光般清透又熱烈,亮得晃人的眼。帶着充沛水汽的風盤旋而來,又追逐而去,埃德扒開糊了他滿臉的白發,有一瞬間,覺得他看到了赫特蘭德。
可這并不是那片美麗的大陸,而是一座生機盎然的島嶼,碧藍海水湧上金色沙灘,綠色叢林層層疊疊,堆向遠處一座高聳的雪山。他茫然的視線從雪山上收回,轉向左右兩邊,連綿的海岸線幾乎看不到頭——這座島,也未免太大了吧?!
這幾乎就是另一座大陸,而不是他想象中鋪滿白骨的荒島,倘若不是叢林邊緣就躺着一具大半被藤蔓所纏繞的龍骨,他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震驚之中,他根本沒聽見朋友的聲音,直到它怒吼了一聲:“埃德·辛格爾!”
“在呢在呢!”他連聲回應,忍不住要表達他的驚訝,“這裡好大啊!”
“……所以你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嗎?”冰龍悶悶的聲音聽起來很有些不爽。
“呃……還好?”埃德小心翼翼地回答。
娜娜已經從他懷裡掙紮出來,直沖向冰龍的頭頂,占據了最好的位置,俯瞰着大地,左顧右盼,神氣活現,活像一位驕傲地巡視着自己領土的國王。
埃德龇牙咧嘴地坐直,伸展着快要石化的身體,而除此之外,他确實沒有感到有哪裡不對。沒有難以承受的威壓,沒有直擊靈魂的恐懼……毛孔裡也沒有長出什麼不該長的東西。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好,臉上也沒有長鱗。
“……這裡确實是龍骨之島吧?”就算是自己找死,他也還是忍不出問出口來。
“你說呢?”冰龍沒好氣地反問。
埃德回頭看了看。他們剛剛飛過的那一片噩夢,此刻已蹤迹全無,他眼中隻有一片無垠的大海,陽光下海浪細細,碎金點點,猶如另一場夢境。
要說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裡半隻海鳥都沒有。
冰龍并沒有落地,也沒有深入島嶼。它開始繞着海岸線低飛,低得撞擊在礁石上的浪花幾乎能舔到它的翅膀。
沒多久埃德就看到了另一具龍骨,半埋在沙灘上,被海水洗得幹幹淨淨,白得幾乎要發光。
他把一聲贊歎吞回肚子裡——那一幕其實很美。
他意識到冰龍應該是在尋找卡恩,也趴下來瞪大了眼睛。
“它會像鲸魚一樣擱淺在沙灘上,還是會沉進海底?”他問伊斯。
“都有可能。”冰龍的回答不掩焦躁。
他們并沒能找到那頭巨獸……它或許尚未能穿過那片海域。
他們也很難判斷它會在哪裡出現,但他們至少占了一點先機。
“我能施法了嗎?”他又問,“我可以再設下一個能預警的屏障……但可能沒辦法環繞整座島。”
“最好不要。”冰龍煩躁地甩了甩尾巴,“從來沒有人類來過這裡,連我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埃德抓了抓下巴。如果什麼都不能幹,他豈不是成了個長在冰龍背上的廢物?那他觍着臉硬跟過來不是屁用沒有?
他偷偷摸摸地抓住了一縷風,感覺比在其他地方還要容易得多。
那縷風調皮地繞在他指尖,又像條遊魚,他一放手便消失在空氣之中。
所以,至少,他能借用這個世界的力量……它們并不反抗他的操縱。
“你在幹嘛?”冰龍警惕地問。
“這裡都沒有鳥的嗎?”埃德顧左右而言他,“如果有鳥,還可以靠鳥群的動靜來掌握點消息。”
如果瑪雅在這裡就更好了。作為私語者,她的力量應該更不會被禁止,而“操縱風和動物”這種能力,在收集情報方面,實在是再好用不過了。
……所以九趾才會帶走瑪雅嗎?
“……這裡完全沒有其他的動物的嗎?”埃德問道,“任何一種動物?”
.
并不是完全沒有的。
這裡有蜜蜂,有蝴蝶,有随着風中的草葉晃來晃去卻巍然不動,小小一顆如寶石般的瓢蟲,也有無論在哪裡都勤勤懇懇的螞蟻,一蹦老高的螞蚱,顔色鮮豔的樹蛙……等等。
以及,有蛇。
在叢林裡艱難跋涉了一陣兒,埃德所能見到的最大的動物,是一條還不及他手臂粗,碧綠蛇身上綴着黑色斑紋的蛇。
它直直地盯着他,慢條斯理地把一隻黑乎乎的大蜘蛛吞進肚子裡,完全沒有一條正常的蛇面對人類時的警惕。
埃德并不十分了解動物,但也意識到,能生存于此處的動物,好像多半都是素食。蛇倒是吃肉,可據說它們隻吃活的動物……所以,選擇的标準是,不會對巨龍的屍體有任何傷害嗎?
他還意識到另一件事。除了“如何進入這裡”之外,伊斯對這座島的了解,似乎并不比他多多少。
“……你能找到你父親嗎?”
他在伊斯盯着一叢碩大又豔麗的紫紅色蘭花發呆的時候小心地問他。
伊斯搖頭。
“選擇龍骨之島作為安眠之地的巨龍,”他說,“等于放棄将自己的記憶傳承下去……我所得到的隻是我母親那一脈的傳承。”
晶冠,他的父親離開時,倒是把自己的寶藏留給了冰芒,但冰芒對那個也早已失去了興趣。
“所以……”埃德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許多,“它們的靈魂,都在這裡嗎?”
“它們腐爛的屍體和它們重歸天地的靈魂滋養着這座島。”伊斯糾正,“它們放棄了仇恨,它們并沒有不甘……這裡不會有‘巨龍的鬼魂’,也不會有詛咒。”
“……那這裡一點也不危險嘛。”埃德松了口氣,“你幹嘛說得那麼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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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沒有,”伊斯拂開一叢如發絲般垂落的植物,繼續往前走,“但如果巨龍的屍骨被侵擾……”
他其實也并不确切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這座島絕不是看起來這麼甯靜又安全。
“這不是挺好的嘛!”埃德十分樂觀,“隻要島上有什麼動靜,我們立刻就能知道,一定是九趾那條船飛過來了。”
他原本還想着,或許可以根據動物們異常的行為來判斷這一點——九趾無疑會讓瑪雅用自己的能力先來探個究竟。那家夥大膽且肆無忌憚,但從不莽撞行事。
他們并沒有在叢林裡走多遠就返回了岸邊。伊斯變回了冰龍,沿着海岸飛來飛去,伊斯則抱着娜娜挑了塊高高的礁石,眺望着大海。
想要救回卡恩并不容易。當它出現時,那條魔船必然緊随其後,如果真的打起來,或者島上有什麼異變,他們也很可能顧不上它……但也不可能因此就放棄。
他念了句咒語,拍上礁石的浪花散成幾條透明的海蛇,随着海浪鑽回海中——它們會像嗜血的鲨魚一般被血液的氣息所吸引。
他并沒有抱太大的指望,畢竟海中的世界充滿危險,每時每刻都有大魚在吃小魚,小魚在吃蝦米……血的氣息,在海中大概就像春天時風裡的花香般無處不在,而他暫時還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讓這個臨時想出來的法術變得更加精準一點。
他屏息等待了一陣兒,好在,這個法術似乎也沒有激怒這座島。
有一瞬間他十分好奇地想要更大膽一點,試探試探這座島的底限,但這個念頭立刻就被他摁死在心底。
他是來幫忙的,是來解決危險的敵人的,絕不是來惹麻煩的——他簡直想要把他的單純無害大聲地說給這座島,說給或許還沒有完全消失的巨龍的靈魂們聽。
我,埃德·辛格爾,是毫無疑問的巨龍之友呀!